一弹指顷浮生过

　　如果霍伟彦也能这么想的话，那事情就简单了。
　　时间在他这里起到了截然相反的效果。那种戛然而止的情感在岁月的流逝中不仅没有磨灭，反而加了一层厚厚的滤镜，让他对年少时期的那种悸动久久难忘。哪怕陈衎然的脸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模糊地连轮廓都难以勾勒出来，他还是拼命想着他，想起那时的自己，那样舒心、自在的感觉，是其他人不曾给予的。
　　霍伟彦曾经打电话问过秦少阳关于陈衎然的事儿，秦少阳告诉他，陈衎然去了C大，学了医，他们平时基本不联系，离得远，而且都有了各自新的圈子，其他事情也不太了解。
　　“你怎么这么关心他啊，郁紫宸跟你是发小，你怎么不问啊？”
　　“我跟郁紫宸一直有联系，他的事儿我还用你说？”
　　秦少阳其实一直挺纳闷儿，霍伟彦为什么自己不联系陈衎然，他问过霍伟彦，霍伟彦随口编了个瞎话，说他们喜欢同一个女孩儿，作为情敌这事儿挺尴尬的，自己不好意思再联系他，不过就是好奇他去哪儿了，随口问问。秦少阳也没觉得这理由有多离谱，压根也没放在心上。对于霍伟彦来说，知道陈衎然的去处，他就安心了。他早晚会回去，在美国读完大学，他就会回国，陈衎然以前不讨厌他，以后，他们也能从新开始。在得知陈衎然的消息后，他精神了很多，人活着，有盼头和没盼头是不一样的。
　　陈衎然大四毕业那年，直接被系里保研了。宿舍里的几个人除了陆鸣以外，基本都去读研了，这一行想找个差不多点的医院，基本是硕士学历起步。陆鸣家里是做医疗器材生意的，他爸就他一个儿子，家里的产业早晚都是他的，所以他有更多选择，不必非得去医院苦哈哈的做手术。
　　陈衎然读研一的时候，霍伟彦从美国回来了。那时霍正霆已经出来有一段日子了，他二叔霍正霖四处筹钱，帮霍正霆补窟窿，人是没遭什么大罪，可是连带着整个家族伤了元气，已经不复往日的光辉了。
　　霍伟彦回国后，霍正霖打算让他先到自己的公司帮忙，他当时在做房地产开发，流程虽然清晰，但具体落实到实处，各种事情层出不穷，需要拉关系、需要找项目、需要跟所有业务链条上的三六九等人打交道，这是最熬人的。霍正霖也是打算历练历练他，人这一辈子，吃苦受难就得趁着年轻力壮，年轻时经风见雨的也有精力、有机会从头再来，不然傻白甜半辈子，等到上了年纪，一点屁大的事儿就能气个脑出血。
　　不过霍伟彦并没有听从霍正霖的安排，他那时雄心勃勃地想要大干一场，自己有技术，钱也不缺，郁紫宸他们几个能支援一点儿，算是入股，整个项目也很有前景，他越想越兴奋，连续几天晚上激动地睡不着觉，觉得自己简直是白手起家的典范，癫狂时候他甚至认为自己已经成功了，站在舞台中央感受万丈光芒。而这万丈光芒当中就有来自陈衎然的目光，他幻想着自己功成名就后出现在他身边，那时候该多风光啊！当然，干劲儿十足的时候，霍正霖对他的项目并不感冒，他上了年纪，很多新名词、新概念听着玄乎，也搞不懂，但他凭着自己的直觉认为霍伟彦搞这个东西很大程度上行不通，噱头是有，可是不是刚需、能不能赚到钱才是硬道理，所以他并不看好。但当时霍伟彦雄心勃勃，梗着脖子跟他打包票，他就没说什么了。踩坑也是人生的必须，他自己当年也是这样走过来的。遗憾的是，他顶替不了霍伟彦，这个苦、这个罪只能让他这个侄子自己去受，如果这次创业失败能让霍伟彦学会谨慎和承压，倒也算是因祸得福。
　　霍伟彦拿着东拼西凑过来的五百万在H市注册了一个公司，取名叫瑞亚科技有限公司。和霍伟彦一起创业的李振华是他在美国认识的同学，个性爽朗，他自己本来已经接到了一家大公司的offer，但还是选择跟着霍伟彦一起做这件事，他不缺钱，他需要自己的工作有意思、有存在感，如果说别处的工作需要他去添砖加瓦，那么和霍伟彦创业就是选择自己盖房，无论成功与否，这都是一件值得尝试的事情，毕竟他才25岁。瑞亚这个词是他提的，作为古希腊神话中最美丽的女神，寓意不错，而且他们生产的产品本来也是面对女性消费者的。投票表决的时候，其他人并不同意用这个名称，感觉生僻，而且是个外国名字，一般人不知道是谁。霍伟彦征询大家的意见时，什么月亮女神、黛绮丝、洛神、神女之类的都有，气得他差点骂脏话。名字土就算了，土还说出来，他都怀疑自己到底聚集了一批什么人。李振华倒无所谓，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膀，告诉他名字不重要，再难听的名字多叫几遍就会顺口了，让他放松些，以后要办的事儿还多着呢。
　　李振华的话没错，开公司一系列的手续都得办，还得跟各种部门打交道，除了这些，办公场地、内部装修、招聘、培训、财务开支、代工厂、合作伙伴……老板几乎要过问所有的事情，好在年轻，熬夜、吃快餐、胡子拉碴也没人说什么，除非去见客户，不然一件衬衫他能穿好几天。初代程序霍伟彦是架构师，其余的几个人辅助他做出了这套系统。可测试的时候，依然出了问题，并没有呈现他们想要的效果，虽然初具模型，但距离理想的形态还差一点。除此之外，客户也并不认可这款产品，根本原因就是霍正霖当初指出来的那个问题——不是刚需，非但没有从根本上解决成本的问题，反而是增加了商铺的支出，如果顾客进门买东西便宜不了多少钱，那他们设计出来的东西价值大概就是让大家开开眼，有点新鲜感，但这种效果请一个三四线的歌手过来唱一场也能达到，何必花大价钱买这款高科技呢？将近一年的时间，霍伟彦筹来的钱基本花没了，员工也来来回回地走了很多，大宗订单没有，前期投入的研发经费还在继续烧钱，他有点撑不住了，眼睛里的红血丝几乎已经到了让人不适的程度。他那时还学会了抽烟，在美国那种陌生、孤独的环境中都没想过抽烟，现在却几乎烟不离手。
　　郁紫宸得知他的处境后，一路开车过来，看见他这副鬼样子，既生气又心疼，“你他妈的这是去吸毒了么？搞成这副鬼样儿？”霍伟彦黑眼圈很浓，好几天没怎么睡觉，他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可是这结果却不是有他一个人来承担的。李振华跟着他忙活了一年，郁紫宸借给他一大笔钱，还有其他跟着他一起干的人……愧疚和自责像是荒原上的野草，肆无忌惮地疯长，他被困在其中，几度崩溃，甚至想要一死了之。
　　虽说创业是九死一生，但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失败。他没有做过失败的打算，以至于真的对面这一切的时候，万念俱灰。
　　“你倒是说句话啊？缺钱？还是遇到其他事儿了？干不下去就撤，这有什么，谁还能把刀架你脖子上宰了你么？”郁紫宸劈手从霍伟彦的嘴里夺过了烟，在烟灰缸里摁灭了。屋子里满是烟味儿，桌子上的图纸、饭盒一堆，衣服、洗漱用品都混杂在一起，一团糟。郁紫宸呼了一口气，靠坐在了沙发上。他知道霍伟彦的性格，除非他自己开口，否则自己说什么、怎么安慰都没用。
　　那时是九月份，秋高气爽，H市的天空蔚蓝清亮，朝东的窗户大开着，窗户外是另一片繁忙的世界。
　　“我饿了，出去吃点东西吧！”这是霍伟彦自郁紫宸进门后说的唯一一句话。
　　“走吧，我也饿了！”
　　俩人也没挑地方，楼下不远处有一家饭馆，进门要了一个雅间儿，郁紫宸点了一堆东西，荤素都有，饭上桌后，霍伟彦闷头就吃，那副样子就跟好几天没吃饭一样。
　　“紫宸，我这次恐怕要栽了。你的钱，我连本带利会一分不少的还给你的，这你放心，不过得一段时间，我他妈的真是光着屁股推磨——转着圈儿的丢人。当初跟我二叔说要创业，要大干一场，结果混成这个德行，还拉着你们跟我趟这趟混水，什么都没捞着。”
　　“你这叫什么话啊？我的钱你不用惦记，当初借钱的时候，我还指望让你帮我赚一笔呢，赔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从头再来呗。”郁紫宸这话倒不完全是客套，那么多年朋友，除了感情这一因素，他也实实在在有自己的打算，霍伟彦不是那种吊儿郎当的主儿，在这一点上，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总觉得自己和霍伟彦特别合得来，哪怕霍伟彦在国外待了好几年，自己也没觉得和他生分。
　　“你要没地方去，来我这边吧！职位、待遇你说了算。”
　　“等我沿街要饭的时候再说吧，现在早了点。”霍伟彦觉得郁紫宸这话是在安慰自己，随口诌了一句。可是郁紫宸心里却有点失落，他是真想让霍伟彦过来，他甚至有过希望霍伟彦彻底破产、走投无路的念头，他并不想霍伟彦过的糟糕，只是希望，霍伟彦需要他。
　　郁紫宸想让霍伟彦需要他，霍伟彦也是这么想陈衎然的。如果是他自己失败，失败多少次都无所谓，可是他有牵挂，有了牵挂，那份牵挂让他没法儿气定神闲、从容不迫，因为他真的怕来不及，怕自己还没混出个人样儿，陈衎然就投入别人的怀抱，娶妻生子了，毕竟，他们之间，彼此连一个像样的承诺都不曾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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