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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
事实证明，季渲的发言稿写得确实不错。第二天蔡老师看了一遍他的稿子，有些出乎预料，随即笑着安慰他不用紧张，按稿子读就没问题。
辛染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登台演讲，虽说不怵，临上台前还是掌心冰凉。他低头跟着潘正玄的脚步，在学校报告厅排山倒海的掌声中走上台。
演讲稿措辞严谨不落俗套，清润声音通过扩音器层层回响在礼堂内，很快底下的家长们开始交头接耳问这是谁家孩子。潘正玄是从十二中初中部升入高中部的，一直以来都是家长们耳熟能详的学霸。而这次期中家长会，台上那位模样俊秀的新晋尖子生倒是从未耳闻。
辛染站在聚光灯下，窸窸窣窣的杂乱声音涌入耳朵，如潜入水下只能听见波浪鼓动。舞台前的一圈顶灯烘得他额上冒汗，白亮亮的眩目光带蒙在观众席前。
“大家好，我是来自高一六班的辛染。在这次期中考试中，我取得了年级第二名的好成绩，下面我想向大家分享我学习的心得体会。学习是日积月累的过程，需要潜心钻研，持之以恒。一次的成功并不能代表一切。胜不骄败不馁，我们要保持谦虚的心态，谨言慎行，稳步前进，方能常胜。我相信，无论风雨，只要以希望为翼，终能振羽于沧海之上。”
自己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似乎被传得很遥远，聚光灯下脑海一片空白。辛染无意识地抿了抿嘴唇，演讲稿的下一段内容已完全从记忆里消失。
他目光慌忙瞟向掌心，好在手卡上字迹清晰，及时补救那一瞬间的愣怔。辛染紧攥着背面被汗浸湿的卡片，端着微微颤动的声线读稿，目光在台下观众中游离。
他没有找到季渲，但在六班区域认出满脸兴奋朝他招手的姜昊——不过宋组长很快就负手晃了过去，在姜昊上蹿下跳时沉着脸把他拎走了。
漫长的演讲终于进入尾声，台上的年级前两名齐声说完结束语：“谢谢大家，我们会继续努力！”
辛染在掌声中闭上眼，长吁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家长会后，人潮分流涌向报告厅的三个出口。辛染挤在人群中，摩肩接踵缓缓向前挪动。
忽然有人从后方轻拍他的右肩。辛染转头探看发现是迟冉冉，她又立刻跳到他左侧，趁他不备凑近耳边唤了一声“啊哈！”
“平时温温柔柔一小姑娘，鬼点子倒是不少。”辛染冲迟冉冉做了个鬼脸，又向她身后的孙阿姨问好。
孙阿姨笑起来和迟冉冉一样双眼微弯，和软语气掩不住欣慰：“小染真的太棒了。我坐在台下看你发言，忍不住想哭。”
辛染冲她咧嘴一笑，不着痕迹在校裤侧边蹭掉掌心的汗。不等他开口，迟冉冉急忙插话：“我就知道辛染哥很厉害，肯定会一鸣惊人。我们班同学都在说你欸！”她说完后忽然脸上浮现薄粉色，慌忙扯了扯校服外套袖口盖住指尖，低下头随人潮往前挪了几步。
“今晚一起出去吃饭吧，庆祝一下。”孙阿姨揉了揉辛染的绵软浅栗色头发，发现他眼神游离。
“小染？在找人吗？”
“啊，没有，”辛染回过神看向她，“我在想去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今天阿姨请客。”
“那我要喝杨记牛肉汤！”
三人已随人群走下楼梯，一出综合楼顿时不再拥挤，家长和孩子们三三两两走在长廊中。夜幕低垂，微风吹散亲子间低声絮语。
迟冉冉亲亲热热挽着母亲手臂，开始掰着指头细数她想点的菜。孙阿姨抿嘴一笑，搂过一旁兀自走着的辛染。
三人走出门廊，校门口一片漆黑，只有保安室的小窗透出微光。人影憧憧间有个穿着校服的男孩，逆光的身形愈显瘦小。一见他们出来，男孩用力挥了挥手。
辛染对他比划了个奇怪手势，他回以相同手势，像颗小炮弹冲向辛染。
“迟安，你又重了！”
迟安仰头望着辛染故作吃痛的模样，笑着抱住他的手臂。
“今晚吃什么呀？”
“牛肉汤……迟安你说实话，是不是只因为能出去吃饭才这么兴奋。”
男孩勾着他的小指摇了摇，眼睛黑亮，“是因为你考了第一。”
“嘿，我考得是第二名。你果然满脑子只有牛肉汤。”
街灯将四道斜长黑影勾勒出毛糙轮廓，被光晕暖融融的深橙色拥入怀中。
·
杨记牛肉汤是老一辈J市人无可取代的城市记忆。开在老街区小巷里的苍蝇馆子如今已成为商业街旁的两层楼店面，楼下挤着闹哄哄的散客，楼上则是人均几百的精菜馆。
即使沿街开满奶茶店和网红餐厅，每天来杨记点一碟牛肉锅贴配牛肉粉丝汤的男女老少仍让宽敞店面人满为患，迟来则无处落脚。二楼也每晚满座，食客有慕名而来的游客，但大部分是来改善伙食的本地人。
J市人的生活离不开杨记牛肉汤的抚慰。每逢秋日贴秋膘，一碗热腾腾灌下肚，暖意渗入四肢百骸，烫得心里适意妥帖。
江湖有酒，这里的老百姓有牛肉汤。对于辛染与孙阿姨一家而言，借热汤庆祝喜事，倒也不算太寒碜，满溢着俗气又安稳的幸福感。
辛染难得兴致高昂，回到宿舍后才后知后觉吃得太多胃涨。坐着站着都不舒坦，他索性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玩手机。
最近新出的一款手游在学生中很火，迟安班上就有不少冒着被父母没收手机每天偷玩的初三同学。辛染切了几个号依次做完日常任务，又打了几把竞技场，胜率依然保持得不错。他截了几张战绩图，划开微信发给置顶联系人中的一位。对方回复很快，连发了几条游戏账号信息。
辛染在床上摊平四肢躺了一会儿，睁开酸涩双眼，已自动锁定的黑屏上浮现出十一点数字显示。他刚想起身右手一麻，手机猝不及防砸中鼻梁。一阵眼前发黑的酸痛过，后鼻腔内流过温热液体。
他走进卫生间，撑着镜子低下头，瓷白洗手池溅落几滴鲜红。指尖下意识触摸鼻头，指纹里顷刻浸满血迹。
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突然浮现在他脑海：似乎电影主角察觉到自己患上不治之症时都是这个镜头。
辛染摇了摇头，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如烟散尽。他对着凉水把脸冲洗干净，在出血的鼻腔里塞上餐巾纸攒成的小团。一步一晃走回床边，他放任浑身散尽气力陷入被褥。神思逐渐昏沉，倦怠席卷而来。
嘀嗒，嘀嗒。
是水龙头忘了关吗？他刚想坐起身，却被猛力抛至空中，随即肩背剧痛，耳边炸开水面破裂的巨响。
他感到浑身漂浮于温水中，正缓缓下沉。透亮水面游动的阳光逐渐淡出视野，后背触及刺骨冷水，他睁大双眼，却仍是漆黑如墨。绿藻勾缠着四肢，如附骨之疽将他缠缚勒紧。
一道强光忽然刺破幽暗。辛染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报告厅台上，数不清的观众沉默着从黑暗中望向他。
对，我要在年级家长会上演讲。
他努力睁大眼睛，低下头正想读稿，却发现掌心根本没有手卡。
台下观众仍盯着聚光灯下的少年，冰冷目光从四面八方刺入他身体。大脑被聚光灯刺激得一片空白，辛染茫然地放眼扫过台下一张张陌生面庞，忽然感觉他们离自己很遥远。那些陌生人像是在观望什么滑稽表演，神情漠然。
他想起来了。
一开始他们冷眼旁观，后来逐渐逼近，携着血腥气和训诫的鞭子。有人用极尽凶恶的诅咒宣判他罪不可赦，要勒紧他的喉管扼住嘶吼。
“你想花我？骗子！”浓重口音夹杂着含混痰音，振聋发聩，“逼崽子，在你老子面前拽，你再叫试试看，倒了八辈子血霉遇上两个丧门星……”
“就是个街痞，拽文什么啊。”
“小杆子张嘴就卷人，可狂眼俩！”
“他家婆娘是个潮跋，老子又窝囊的很，要我哪容得他们在门口撒泼……”
骨瘦如柴的女人披头散发，身上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碎花裙被撕成条缕，露出大片丧失生机的惨白皮肤。嶙峋手指忽然攥住他挣动的双脚，一张血污交织的脸凑近。他的后颈被粗砺大掌狠狠扼住，无处瑟缩。
“染染，快给爸爸道歉！快，快！”
抓紧他脚踝的双手颤抖起来，直到被辛染挣开桎梏一脚踹开。可下一秒女人拖着绵软双腿向他爬来，额头骇人的伤口涌出鲜血，嘴中喃喃不停：“求求你了，不要丢下妈妈，求求你，救我——”
“不是我，不是——”
惊醒的瞬间，窗外晃目白光刺入双眼。辛染剧烈呼吸着，发觉双手正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睡衣已经湿透冰凉，呼吸间喉咙剧痛。大约是刚才嘶吼得太剧烈，舌根尝到了浓重血腥味。
辛染紧紧攥住双人床边的冰冷铁架，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闹钟仍尖叫不止，他摸出枕头下的手机，发现已经七点二十了——他又错过了晨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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