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生姿

　　我的母亲是从外市嫁过来的女儿，每年春节必定要回家乡看望她的父母。

　　从我记事起，正月初一父亲开着车，带我们走盘山公路回外婆家，就是我们家不成文的习俗了。

　　外婆在那个年代充分响应党的号召，生了五个孩子，是名副其实的光荣妈妈。她们五姐妹之间的感情非常好，是我作为独生子女难以想象的亲厚。

　　母亲是最小的女儿，也是唯一考上大学的孩子，自然是外公外婆的心头宝。为了让母亲可以好好陪伴家人，我们仨会在她的家乡逗留许久。直到把每一个阿姨家里的菜都品尝一遍，交换过土特产，再载着一车礼物返回。

　　我没有亲近的兄弟姐妹相伴着长大，倒和几个阿姨家里的小孩年纪相仿，每年只有这一次相见的机会，便格外珍视。

　　和哥哥姐姐们日日嬉戏，去小店里买各种各样名字不同的烟花爆竹来玩耍，在正月里，我会获得难得的放松。

　　自从除夕夜之后，林雨申的脸便时常在我脑海里闪现，夜晚入梦也就罢了，白日里也会想起。

　　我几时变成这样黏人的性子了？

　　真真令我自己感到了纳闷。

　　我们白天在各家做客，晚上回到外公外婆家的老宅子休息。我每天都想逮到机会给林雨申打电话，却没有一天能成的。

　　终于到了告别的那一天。

　　往年的我会格外依依不舍，这一回却是欢天喜地。

　　傍晚回到家，甫一进门，座机的铃声就不期然地响起。我似乎能猜到对面是谁，连拖鞋都没顾上换，踮着脚尖就冲进了书房。

　　当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林雨申委屈的声音传来：“顾小唐，你去哪里了，这么多天都不给我电话，我打过来也没人接。”

　　“诶，你忘记了，我除夕那天说要去外婆家呀。今天刚回，找我有什么事吗？”父母在旁，我努力做出自然的样子。

　　“我想你。”声音很轻，但是也格外清晰。

　　“嗯。”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已经开始发烫了。

　　“你……都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我往外张望，发现爸妈已经换好鞋子，进房间去了。主卧室和书房距离远，小声说话一般听不清。

　　“我也想你。”我没有这样剧烈地跟人表白过，说完就发现自己呼吸急促。

　　“我申请明天来你家里写作业。”

　　“好。”我赶忙应下了。

　　乡下的姑姑来了电话，说是邀请我们全家第二日去乡下吃午餐。奶奶只生了爸爸和姑姑两个小孩，所以姑姑一家也是我们春节期间必定走动的亲人。

　　我找了个由头，推辞出门，为的是林雨申和我能拥有短暂的独处时间。

　　爸妈给我做了简单的一人食，驱车回了乡下。等我吃完饭洗完碗，就听到了门铃声。

　　我没顾得上把手擦干，奔过去开门。

　　我们家是错层结构，四个卧室比客厅高出了两个台阶。在此之前，林雨申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客厅，餐厅，书房和公用卫生间。

　　卧室对于她来说，是未曾踏足过的领域。

　　对于我的房间内设，她一定很好奇。

　　我兴奋不已地拉着她上了台阶，直奔我的闺房。

　　我的房间和一般女生的，应该很不同。窗帘和四件套的用色很素净，一点都不少女心。床上没有任何萌萌哒的玩偶，倒是有许多书，整齐地叠放在床的两边。

　　林雨申傻傻地环顾完四周，说了一句：“跟我想象中一样。”

　　“嗯？”

　　“我梦到过你的房间。和梦里一样。”她诚恳地解释。

　　“昂，”我戏谑地冲她笑笑，“你吃午饭了没？”

　　“吃过啦。妈妈做了早午饭。”

　　“那，要不要一块睡个午觉？”我说话间脱下了外套。

　　“……好。”林雨申唯唯诺诺的样子，让人很想蹂躏。

　　她当着我的面脱掉了外套和厚毛衣，见我还盯着她不放，脸一红：“你……你转过去啦。我要脱内衣了。”

　　“噢。”我一听见这话，也害羞。老实地转过身子开始铺被子，把被子的左右两侧往内翻，再把被子的底也往里弯一下，就形成了一个密闭的包围圈，冷空气完全跑不进去了。

　　这就是我顾唐，不需要暖水袋和电热毯来过冬的奥秘。

　　大家也要学会像我这样铺被子哦。

　　我做事鲜少后悔，这些年却都在想，当初怎就那么死心眼，愣是没敢回头偷看林雨申？

　　真是有贼心没贼胆啊，可惜了可惜了。

　　两个人都躺进被窝里之后，林雨申发出疑惑：“咦，怎么没有枕头呀？”

　　“我睡觉不用枕头的，那你枕着我的手臂躺会儿吧。”我把脸转向她那一侧，伸出手臂轻轻地放到她的额头下。

　　“会不会压得你难受？”林雨申体贴地问我，声音里已经有了倦意。

　　“不会。”我朝着她小幅度挪动，直到我的鼻尖贴上了她的鼻尖。

　　鼻尖是冰凉的，可是我们交缠的呼吸，已经渐渐变得炙热了。空气里都布满了令人脸红心跳的暧昧气息。

　　我的唇在她脸上游移，从鼻尖，到她闭着的眼眸，再到额头，顺着额头逆时针地，在脸上走了一圈，临了，还吻了吻她肉嘟嘟的下巴。

　　用尽温柔和耐心吻了很久，就是不触碰那最饥渴的唇。

　　我是怀着恶作剧心态在逗弄林雨申，想听到她求饶，求我给她一个吻。

　　林雨申从来没有辜负过我的期待。

　　等我顺时针又吻了一圈，她实在支撑不住，小声央求我：“顾小唐，你饶了我吧。可不可以……不要到处点火。”

　　我沦陷在了这一声央求里。

　　三十多分钟后，我铺好的被子已经乱作一团。林雨申被我压在身下，发丝凌乱，眼神迷离，气息都不稳了，还在含糊不清说着她爱我。

　　我知道她爱我，一直都知道的。

　　却始终吝啬于对她说出同样的告白。

　　有些话放在心里轻如鸿毛，一旦说出口，可就重于泰山了。我扛不起这份沉甸甸的责任。

　　如果结局注定是穷途末路，那就干脆忍住，永远不把这三个字诉诸于口。

　　我怕林雨申被我压太久了，会很累。趁着中间修整的间隙用双手撑起身体。不经意间透过林雨申的单衣，看到了她胸前起伏的两团，我浑身的血液咣当一声涌上了脑门，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不可以。连想一秒都是犯罪，是对她的亵渎。

　　我压下了思绪，再度趴回去，隔着衣服和她缠绵了一会儿。

　　林雨申刚刚终于学会了回吻我，这个小发现令我悸动。

　　小猫咪沉睡了太久，要奋起反攻了吗？

　　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又过了一些时候。关着窗帘一片漆黑，我没有时间概念，或许是三十分钟，也可能是一个小时。

　　林雨申开始哀求我停下。

　　“还骗我说是睡午觉……”她把脸埋进被子不理我。

　　“顾小唐你坏死了，我要是知道你这样，今天我就……”

　　“你就怎么样？”我撸一把刘海，好整以暇地冲她笑。

　　“我就不让你在上面。”这小妮子想起义。

　　“那你试试呗。”我伸进被子里捏捏她的耳朵。

　　她不作声了，我心里闪过一丝奇异的感觉。

　　再过了五分钟，被子里传来啜泣的声音。

　　我有点心慌，忙扒开被子瞧她，泪水在她脸上静静地蜿蜒横流。

　　“小林，我错了，不哭好不好？”我跪坐在她面前。

　　“……不是你。”

　　“那是因为什么？”我低下头，去吻掉她的眼泪。这眼泪让我害怕得不行。某些事情发生了，但不在我的掌控范围内，一定是这样。

　　咸涩的液体进了我嘴里。

　　“我在想，如果我这辈子从来没认识过你，会怎么样呢？”

　　“没有遇到你之前，我是怎么独自过了那么多年的，我现在都记不起来了。”

　　林雨申说完嚎啕大哭，我根本来不及擦掉，只能抱住她，想把她的难过都装进怀里揉碎。

　　我抱她用了很大的力，有那么几分钟，我都担心我们会透不过气来。

　　终于她哭完了，眼泪鼻涕擦了我一身，我明明是个洁癖，却很喜欢她留在我身上的点滴痕迹。

　　确切说，她的一切我都很喜欢。

　　人和人的缘分，似乎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我一直相信，即便我没有“英雄救美”送上衣服帮她解决难堪，我们也会相遇。

　　我们可能相遇在北京，也可能相会在上海，甚至，我们在伦敦也极有可能结识。

　　等到爸妈带着姑姑和奶奶从乡下回家的时候，我和林雨申已经穿戴整齐，一本正经地在书房里讨论寒假作业了。

　　我们正襟危坐，神情严肃，大有做了坏事之后假装乖巧的嫌疑。

　　好在家长们完全没有发现异样。

　　她在晚餐开始之前跟大家告别，婉拒了爸妈邀请她共进晚餐。我送她到小区门口搭出租车。

　　出租车刚停稳，林雨申却忽然表示她肚子不舒服，想上厕所。

　　“那咱回家呗。”我牵起她的手往回走。

　　“你家太远了，陪我去公用卫生间吧。”林雨申指了指我们小区西门不远处的一间小屋。

　　我跟着她走进女厕，让她把身上的包拿下来给我背着，刚背上她的包，就猝不及防地被她拉进了隔间。

　　我听见插销被插上了的声音。

　　原来林雨申也有霸道的时候。我在心里啧啧称奇。

　　隔间比我们宿舍的卫生间还要逼仄。

　　林雨申扶住我，一只手抓着我的手臂，踮起脚尖和我平视，另一只手托住了我的后脑勺。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我。

　　而且是一个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铺垫的吻。

　　我悄悄睁开眼睛想看看她的脸。

　　以前，我从不知道，人在动情的时候神态会如此认真圣洁。

　　我闭上眼，舒服地享受她的亲吻给我带来的心灵上的震颤。为了让她不用踮着脚尖那么辛苦，适时微调姿势，弯下了腰。

　　有人走动的声音，也有人上完厕所冲水的声音。

　　那些声音都没有叨扰到我们。林雨申忘掉了时间，而我忘掉了爸妈让我送完人赶紧回家吃饭的叮嘱。

　　十几分钟后，林雨申率先败下阵来，她透不过气了。

　　我想，她一定对自己的肺活量恨的牙痒痒。

　　我们屏息听了会儿外面的动静，确认四下无人之后，两个人前后脚钻出了隔间。

　　我到路边拦出租车，刚抬起手，林雨申阻拦了我。

　　“我送你回家，再自己出来打车吧。”

　　“你来我家，你是客，我是主，应该我送你呀。”

　　“我不要你送我。”林雨申少见的执拗。

　　“为什么呀？”我调皮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反正就是不要嘛。”她说着轻轻推我，我无奈，只能由着她牵着我往家的方向走。

　　回家的路途中会路过三个地下车库。

　　第一个。

　　第二个。

　　第三个。

　　我之前也没想过地下车库还有这样的功能。

　　林雨申再度出其不意，拽住我的手把我带进了地下车库。

　　里头黑漆漆的，她环视四周，可能是在检查有没有监控摄像头。

　　似乎也没有。

　　我被林雨申推到了车库一边的墙上。

　　我有些想笑，今儿这是怎么了，这丫头在床上被我欺负狠了，不报仇就不肯放我回家。

　　“小林……唔……”我刚想调戏她，她没给我机会，以吻封口。

　　这个吻和公用卫生间的那个画风全然不同，像是急风骤雨般凶狠，几十秒后她就放开了我。

　　我怔在原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这样强硬的林雨申，让我心里那种奇异的感觉变得更强烈了。

　　她的吻里似乎隐含着我读不懂的情绪。

　　“你……怎么了吗？”我扯了扯她的衣袖。

　　“我舍不得你。”

　　“马上就开学了，又可以天天见面了。不要难过。”

　　“哪怕分开一秒钟，我也舍不得你。”

　　“那我每天晚上给你打电话，好不好？”

　　“……我回去了。”她说完这一句，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我绝对不会想到，这就是青春岁月里，我最后一回见到的，林雨申的背影。

　　如果我仔细推敲字眼的话，会发现她没对我说“再见”。

　　因为她明白，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只是当时的我被接二连三的主动献吻冲晕了头脑，粗心地忽略掉了。

　　少时读徐志摩的《沙扬娜拉》，只觉得这首诗很美。到成年后学了日语，才知道“沙扬娜拉”不是“再见”，而是“诀别，后会无期，再也不见”。

　　再读这首诗，体会到了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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