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

　　北方的冬天才叫冬天。
　　冬天时好时坏，过得很慢，来得很突然。
　　长得要死，贪心到想让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冬天。

　　而春节将至。

　　大街小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边边角角都渗出来了年味，满目都是喜庆吉祥的红。
　　苏蔻很喜欢过年，很很很喜欢过年，喜欢那种如影随形的热闹。
　　看街上的小孩穿着红袄到处乱跑，看刚烫完头的大妈指着大爷鼻头骂，看人们颤颤巍巍地扶着 梯子往墙上贴对联……
　　晚上会有烟花放，配着土不拉几的过年曲，偶尔还能跟着唱几句。
　　可可爱爱的。
　　苏蔻幼稚起来就会用这个形容词。
　　可可爱爱的。他愉快地晃了晃脑袋。

　　小楼的生意还是坚持做到了腊月二十九，关门的时候，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大年三十儿，苏蔻一大早上起来就硬拽舒岚起床，窗外是典型的干冷，几个孩子也不知道几点 起了床，点了一串炮仗。那种写着“过年”的呛人烟雾搅着沉红的碎炮仗屑，喜气洋洋。
　　中国人喜欢过年，喜欢那种举国欢庆的热闹夜晚，喜欢一家人守着圆圆的一桌，北方饺子南方汤圆，那既是欢聚，又是团圆。

　　过年要和最亲密的人在一起，不知道从几岁开始，苏蔻的春节拥有妈妈和舒岚的一家。
　　小楼不会对外敞开迎客门，对内承载着无数轻松欢愉的热闹。
　　舒岚的父母很热心，几乎是将苏蔻当作亲儿子一样看待，舒妈妈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舒爸爸曾经是一位小学老师，为人刻板又刁钻，脾气很臭，刀子嘴豆腐心，和舒妈妈挨到一块就是吵架，唯一齐心协力的，就只有在谈到舒岚嫁人的问题上。
　　舒岚很是无奈，一被针对就撂筷子闭嘴，摆出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舒爸爸嘴异常厉害，舒妈妈更是会在旁边添油加醋，每年的饭桌热点，就是舒岚的受苦磨难。
　　苏蔻和妈妈一直会在旁边悄悄地笑，舒岚总是会一脸幽怨地瞪着他，再耍赖似的开口叫，“余姨……”
　　舒爸爸就会立刻吹胡子瞪眼道，“余什么姨？你让你余姨说，你这样像什么话！”
　　舒妈妈马上起哄道，“就是就是。”
　　苏蔻妈妈于是捂着嘴开始笑，一场年夜饭下来，愣是不会帮忙唱一句反调。
　　苏蔻的妈妈叫余瑜，曾经是当地诊所的医生，结婚后辞掉工作变成了家庭主妇。

　　余瑜天生是个不会喜形于色的人，骨子里透露着冷静，一双眸子冷淡起来好像可以轻而易举的把一个人看穿。岁月在她脸上留下过不少痕迹，却还是不难看出那份属于年轻时的美貌。
　　苏蔻很像余瑜，一双桃花眼似是含光。
　　童年被保护的很好，理应是不会拥有余瑜的那份天生的疏离。
　　母亲保护孩子是本能，就像九年前那场代表“变故”的灾难。
　　但除去这份本能，余瑜还是眼神里写着疏离。
　　不知道是过分的愧疚，还是天生的理性叫她鄙夷起不到作用的安慰，她从未表达过问候。
　　这就牵扯出一个问题，到底是苏蔻先放弃得到关怀，还是余瑜先选择省略没用的关怀。
　　可能终究无解，有可能彼此心知肚明，早在若干年前相依为命的深夜里达成了共识。

　　苏蔻不怪她，不想去计较这些问题。
　　矫情。
　　没什么用。
　　他妈的嘴仿佛很硬，眼睛会牢牢地盯在他身上的伤口上，但什么也不会说。
　　她会硬生生强迫自己偏开眼，尽量稳住细颤的呼吸，再一言不发地给他包扎。
　　眼里那种藏不住的心疼和泪水，都会被生生憋回去，装作一脸冷淡。
　　余瑜不渴望他能看懂，但苏蔻记得住那副表情，就足够了。

　　她不太希望小孩能看透她的伪装，宁愿认为她的爱没那么多，也不要认为她的爱没什么用。这个小孩很懂事，从来都不会将伤痛说给她听，不知道是基因所导致的性格使然，还是或许习惯了失望，就不想去期待。
　　她的男孩是个巨人。
　　优秀而坚强到足以用背去抵挡全世界的攻击。
　　她的男孩是个巨人，她的男孩心又很软。
　　所以她并不想用无能的爱去绑架他，让他产生一丝一毫的不忍。
　　她的男孩是个巨人，她的男孩很优秀。
　　她的男孩又很善良，滴水之恩定会当作涌泉相报。
　　而她的那点无能的、起不到任何作用的爱只会拖累他，会成为枷锁，名叫“给我感恩”的枷锁。
　　可她的爱配不上他的偿还。
　　她的男孩是巨人，可她的能力不足以当巨人的母亲。
　　还是那句话——
　　这个小孩很懂事，她无能的爱是一种变相的负担。
　　她的愧疚早已累成山。
　　她承受不起他的偿还。

　　余瑜的心又不是硬的，她不是没有想过，要是这个男孩会瞪着一双含着水的眼睛来跟她说一次疼，她的伪装必定会溃不成军；不管多么没用，她还是会去拥抱他，即使缓轻不了疼痛。
　　可是又转回来了，苏蔻从来不说。
　　又是死循环，到最后谁也分不清楚，究竟是她先演出了疏离，还是他先选择了藏匿。
　　无论是哪种，都代表可怕的沉默。

　　过年是团圆，苏蔻好不容易把舒岚叫醒后，打了辆车去接余瑜和舒爸舒妈。
　　空气是干冷的，吸一口都会觉得畅快。
　　司机师傅是个本地人，坚持不懈地想跟坐在后座上这个帅小伙子搭搭话。但在苏蔻一次又一次 便显出冷淡以后，也果断地选择了闭嘴。
　　车里太闷了，师傅摸出一根烟来抽，打开了手边的窗。
　　风直溜溜地灌进来，苏蔻不自觉地将下巴收进领口里。
　　混着烟草味，二手烟吸到肺里，但是很舒服。
　　苏蔻眯起了眼。

　　老楼区比小楼的那条街要热闹得多，不管是和气或不和气的腔调，全在这一天提高了一个八度。
　　路过不少大娘对着他不加修饰地斜眼，转过头就对身边的老伴儿叨咕几句，苏蔻全当没看见。
　　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你以冷淡示人，闭你的嘴，做你的事，无论对谁来讲，都是让日子更舒坦的方法。

　　他家住在一楼，很老的房子，很冷清的一栋楼。
　　因为朝阴，墙老又容易裂，下雨天潮得要命，还容易进老鼠……各种各样的原因加在一起，一楼只剩下他们一家人家。
　　苏蔻轻轻皱了皱眉头，蹲在一排灌木丛边吸了一口烟。
　　他来的时候在出租车上给余瑜打过电话，让她顺便告诉舒岚爸妈一声，收拾收拾想带的东西，他在楼下等。
　　天是阴的，阳光被天上地上的烟发散到各个角落。远处一阵阵有尖锐的叫嚷声大笑声传进耳朵里，听不清楚内容是什么，但听得到。
　　苏蔻没什么反应，甚至想去分辨那声音里说的是什么。
　　发呆，等待。

　　余瑜出来了，和舒妈妈互相搀着，舒爸爸在后面沉着脸拎着年货。
　　苏蔻把烟扔到地上，用鞋底碾碎。他站起身来，走上前接过舒爸爸手上的几个袋子，规规矩矩地点了点头。
　　舒爸爸皱褶浓密的两道眉，也点了点头。
　　舒妈妈熟络地拽过苏蔻的胳膊，笑吟吟地说，“哎呀我们小蔻真是越来越帅了！”
　　余瑜淡淡地笑了笑，目光挂在苏蔻的身上，迟迟不肯下来。
　　苏蔻装作没看见。
　　舒妈还在笑，舒爸一脸嫌弃地骂舒岚这么大人都不会来接接爸妈还让小蔻跑一趟，苏蔻淡淡地看着前方，胳膊还在被舒妈的胳膊套着，余瑜嘴角轻轻向上挑起，眼帘悄悄垂下，盯着脚尖。
　　苏蔻的手机突然响了，是舒岚打来的。
　　电话被接通，那边传来了一声哈欠，“啊——苏蔻啊。”
　　舒爸二话不说劈手把苏蔻刚要搁到耳朵边上的手机夺了过去，冲着那头就开始吼，“小兔崽子！”
　　舒岚显然吓了一大跳，“诶诶诶诶诶诶诶——爸？！”
　　舒爸又吼，“对！就是我！个混蛋玩意儿睡疯了吧你！都不懂来接你爹你妈过年！”
　　舒岚在那头开始叽叽喳喳地解释，舒妈站在舒爸旁边寻找着机会帮腔。
　　苏蔻突然觉得好笑，偏过头轻咳了两声。
　　舒岚真是随了舒妈的泼，还有舒爸骂人的那种蹦豆似的往外蹦，连词儿都如出一辙。
　　舒爸也不停舒岚说了些什么，，沉醉地骂自己的，舒妈踮着脚把嘴凑向手机尖着嗓子帮腔，“对对对对对！”
　　舒爸突然不说了，转过头瞪着舒妈，“你对个什么劲！”
　　“额……”舒妈一时想不出词，眼睛翻着向上。
　　舒爸又说，“你说你一直在那对个什么劲！你听懂我们爷俩说的是什么了吗！”
　　舒妈彻底不干了，“我就对了怎么着！怎！么！着！”
　　老两口又开始吵，舒岚趁乱摁断了电话。
　　“你这就是不讲理！什么叫怎么着！啊？什么叫怎！么！着！”舒爸瞪着眼大声说。
　　舒妈也说，嗓子尖得要命，就跟刚刚传进耳朵的吵嚷声，听不懂是在说什么。
　　苏蔻没什么表示，一脸平静地接过了舒爸甩着递过来的手机，然后继续投身进与舒妈的无休无止的没劲战斗中。
　　人老了缺伴儿，有个这么一个人肯跟你吵，挺热闹的。

　　余瑜一直保持着微笑，站在边上观战。
　　苏蔻看着她，她抬起头促成视线的碰撞。
　　苏蔻还是没什么表情，随了她的眼淡淡地垂着，没什么情绪。
　　她抬起头越过中间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悄悄地打量大男孩的身段，从上到下，从左到右。
　　男孩回敬她的目光，坦坦荡荡。
　　他点了点头，低声道，“妈。”
　　余瑜眼里的光晃了晃。
　　她张了张口，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舒妈敏锐地住了嘴，旁边的舒爸还在喋喋不休。舒妈推了舒爸一把，用眼神瞄了瞄余瑜，舒爸悄悄圈圆了嘴。
　　余瑜顿在那，她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应这一声“妈”。
　　舒妈干笑了两声，拉着余瑜就往外走，扭过头还拼命朝舒爸使眼色。
　　苏蔻在心里笑了两声，你们是不是以为我看不见？
　　舒爸清了清嗓子，背上手和苏蔻并排往前走，嘴里不断找词儿慰问苏蔻的高中生活。

　　舒岚火急火燎地把店里收拾了，早上的那通电话快把她魂吓没了。
　　她爸是什么德性她最清楚，人老、脾气大、脸臭。
　　还巨爱替她愁，愁她找不着对象，愁她嫁不出去。
　　舒岚好不容易累死累活地把整个店面打扫了一遍，又推开自己住的那屋的门，突然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她爸之所以不搞突击检查，就是因为知道自己闺女的德性，怕推开门一下气得猝死过去。
　　舒岚无奈地抿平了嘴角，手指不断扣着门框。
　　“这特么让我怎么收拾啊！”她怒吼出声。

　　苏蔻很善解人意地发消息告诉她，“距离我们的到达还有二十分钟。”
　　舒岚长叹了一口气，垂着胳膊开始最后的时间。
　　衣服被扔的到处都是，一件内衣还颇有喜感的挂在吊灯上，高跟鞋一倒倒一排，化妆品被摊的这一堆那一片。
　　她在心底里冷笑，呵，就你这样的，能嫁出去都有鬼了。

　　等到差不多收拾到了一个能看的地步，舒岚瘫在沙发上喘了口气。
　　一串脚步声音响起，舒爸的大嗓门一下击穿了整个空间，舒岚一个激灵，从沙发上蹦了起来。
　　“唉哟爸爸爸爸爸爸——”她趿着鞋从屋里冲了出来，一边叫着一边跑上前给了一个热情到窒息的拥抱，“妈妈妈妈妈妈！”
　　舒妈看见闺女还是忍不住的高兴，全然忘了刚才帮腔的那股子兴奋劲儿，“哎呦我大闺女！给妈抱抱，给妈抱抱！”
　　“诶诶诶诶诶，”娘俩拥抱了一下，舒岚又转头看向余瑜，“哎呀！我余姨！又漂亮了不是！”
　　余瑜微笑着跟舒岚抱了抱，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舒岚根本不敢停嘴，她怕她爹见缝插针，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她冲到苏蔻面前，“哎呀！苏蔻！”张开双臂就想拥抱。
　　苏蔻躲了过去，舒岚扑了个空。
　　她转过头以一种极其怨恨的眼神瞪着苏蔻，苏蔻耸耸肩。
　　余瑜略微惊讶地看向苏蔻，苏蔻避开她询问的目光。

　　中午吃的饭就这么样了，简简单单的，下午开始准备包最后的饺子。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明天又是好日子，千金的光阴不能等……”舒岚站在桌前，一扭一扭地哼着歌，手里的面团都要被捏碎了。
　　舒妈抓起个面疙瘩就朝舒岚脑门砍，舒岚歪着头躲过。
　　“你要包就给我好好包！”舒妈指着舒岚鼻子教训道，舒岚又扭了扭。
　　“恭喜恭喜中国年，五谷丰登笑开颜，恭喜恭喜中国年，歌声万里连成片……”没包几个，舒岚又开始哼哼上了。
　　舒妈白了她一眼，余瑜在旁边捂着嘴笑。
　　苏蔻看不下去她手里那团陷儿和面皮完全混在一起的疙瘩，把手里的擀面杖伸到她面前，“你，别包了，擀皮儿，会吗？”
　　舒岚不服气地冷哼了一声，从苏蔻手里结果擀面杖。
　　饺子包的是肉三鲜和韭菜鸡蛋，又在舒岚的撒泼打滚下临时添了个丝瓜的。
　　每次一群人一起包饺子，成完品的饺子都摆在一块，谁输谁赢一目了然。
　　舒岚包的那几个，都不配被称为饺子，那是垃圾。
　　苏蔻嫌弃地撇撇嘴。

　　过年一起过，全是为了图个热闹。
　　一起忙着干点什么，晃晃荡荡的，有说有笑的一个下午也很好过去。
　　天擦了黑，一板板的饺子终于又胖又白地躺在桌子上，等着最后的下锅煮。
　　舒爸舒妈窝在沙发里看春晚的先导片；余瑜直挺地靠在墙上，拿着手机鼓捣；舒岚小心翼翼地坐在爸妈看不见的地方，打了一盘又一盘的游戏。
　　苏蔻心说你这不有病吗，一会一句“我操……作贼溜”，一会一句“我去你妈的……饭馆吃饭吗哦不谢谢邀请我不去了”，这不就跟某个傻狗有一拼了吗。
　　白希，苏蔻想到了这个名字。
　　他怎么过年呢。
　　就听舒岚又来了一句，“傻b——宝宝呵呵呵让爸爸来教教你怎么走位……”说着用眼斜了沙发上的两个人一眼。
　　苏蔻没眼看，自顾自地上楼去了。

　　舒爸今天罕见得到现在都没发作，舒岚可不敢随便挑起火。
　　长辈心海底针，他现在忍着你，就是在给你积攒素材，等到了时机，再一起发作，就像豌豆射手碰上低等僵尸，一个弹珠一个脖子断，句句戳心，句句点到命门，让你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舒岚显然明白，舒爸是在等着最后的饭桌上开始进攻，送给她这一年最好的礼物，最后的晚餐。

　　苏蔻在手里摆弄着手机，手指不断擦过那个长眼红螃蟹，白希换了个头像，以前带着贝壳，现在插着耳机。
　　贼傻，耳机戴在长眼睛两边。
　　犹豫了半天，终于点了进去。
　　聊天框，明显的白色多绿色少，最顶上的那一栏写着：对方正在输入…
　　苏蔻觉得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再吸气进去的时候挠得很痒。
　　他盯着那一行字等了几秒，不断地切换：白努力——对方正在输入——白努力——对方正在输入。
　　苏蔻皱起了眉头，耐不住性子地发过去一个“？”
　　白希看着屏幕乐了，抬起头看了看那扇窗子里洒出的柔光。
　　他动动手指，在屏幕上敲下行字：
　　“欢迎我吗？”

　　他抬起头，对上了苏蔻茫然着向下看的目光。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