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晴风误终身

　　祝晴风二人绕行山南，渡汉江、嘉陵江，已近剑南一道，巴蜀地界。
　　信中虽说南行，未明地点，但既不可入腾旦地盘，自是指来这剑南毕家避难了。
　　人都道巴蜀一区虽少江南的妍媚清丽，却多剑关的漫漫险途、云高烟深，多夔峡飞瀑的一击三荡，峡底行舟的动辄破碎，具有一等英姿勃发、撼心动魄的气度，别处所不能比的。平常处，山高水青，云雾交缭，四时五气，灯迷光幻，有山野人家的朴素淳和，多牧樵渔庶的熙熙乐业，就此也有无限好处。
　　祝晴风身在此境，虽然含愁，路中只有山水风月，便把什么都抛了似的，有逞兴游玩之事。
　　入水空山，终于到了一等环绕之处，不过此瀑，便要多生曲折，绕路不已。祝晴风当下决定过瀑。
　　虽不是猿猱欲度愁攀援，终也是百丈垂岩，藤蔓湿滑……祝晴风不顾珠帘水涛涛汩汩，忽跳草莽中，吓了华阳一跳，看他也要跳过来的样子，祝晴风喝停！
　　她笑：“我先试一试究竟过不过得去。”
　　华阳听不懂这话，但他见过她的轻功，终于停步了。
　　祝晴风揉草缘崖，手握藤蔓，这才发现鄘州城上为弓箭摧残的手终究不适于这项随性而行的活动……偏她是死脑筋，因想到了不快的事，益发决心攀过崖去……于是，待至崖顶，华阳看她双手磨棱之间，鲜血淋漓，取出绷带，虽欲帮忙，他究竟不知道怎么做，只拿布条在她手上一比，便颓丧地放下了。
　　祝晴风笑：“这有什么难的？”拉他到身边来，先把绷带放到膝上，手就中间一放，自用一手把一边的布翻到另一边，示意华阳照做，于是他把那边的布也翻向这一边，祝晴风把布从手背绕向手心，华阳有样学样，依次往还，祝晴风最后将布头系起来，华阳明白了她的意图，从她手里把布头拿起来，把结打好了。
　　祝晴风摸摸他的头，以示鼓励，华阳很开心，他独个把另一只手包扎起来，虽显粗笨，祝晴风并不在意。
　　出水空山，又走了三日。这一路有时在山间旅馆休憩，更多的时候没有旅馆，少不得依靠岩穴，找不到便在大树上架了床架便睡也是有的，吃的东西从旅馆捎上，有时吃吃山果亦很解渴解饿，兴起打点野味，两人亦吃的很有味。好在冬去春来，山野适于育人。
　　华阳对肉类很有兴趣，惟有时不待烹煮，便抓来吃，大有“茹毛饮血”之风，让祝晴风想起他的旧日来。
　　这一日白日还山花烂漫，日光透林下射，到晚却滴淋起冷雨来，久久不停。
　　本在岩间避雨，眼看就不得不在此处留宿，两人肚中饥饿，先还没有找到干燥的可充睡垫的东西。
　　祝晴风知先点起火来最为紧要。外面雨水淋漓最为不利，灌木新长也没有甚么腐朽的脆枝可供燃烧，好容易两人到外面砍了一些大木的枝干，祝晴风又从倒塌的树上小心搜罗了一些干燥的树皮枝叶，回到岩洞里，两人升起了火来，一时烤衣服对坐无言。
　　祝晴风惊诧的是华阳把上身的衣服全部摊在火堆旁的岩石上，倒是她只脱了外衫，虽然身上冰冷，还是保持着一种仪貌。
　　华阳正伸手烘火乱晃，祝晴风不由失笑，她亦把衫内外革内绒的一件贴身马甲脱去，只余一件小衣，又把小衣从颈到肩撕得吊带一般，用那湿了的碎布拧干作了毛巾一条，把头面擦干，把头发解下，把那滴水的长发的水迹擦干。
　　她靠近火堆，一边擦一边烘，华阳似对她的做法很感兴趣，看愣了的样子。祝晴风叫他看着鱼，如今两人从溪涧插起的鱼都快烤焦了，他还是一径愣着，祝晴风便自己把鱼翻了个面，仔细看看，外表虽焦得一塌糊涂，但里面总是能吃的，华阳明白过来又把其他的鱼翻了面。
　　祝晴风觉得浑身懒洋洋之际，又享用了一餐撒上微盐的鱼，竟觉得异样美味……天色将暗，洞里充盈着火光的一种赤色，靠在岩背上，感觉亦很舒适。
　　不久便可安歇了，夜里起来补一次柴。
　　是洞外的一种喘气声惊动了两人。
　　其气势如雷霆，压过雨幕和方才安适所养成的怠倦之意，祝晴风两人急忙到洞口查看。
　　只见上这岩洞的路头赫然立着一只熊罴，它左前脚踩在石根上，挡在石后的身影随着前行露了出来，真是一个庞然大物！
　　此物是属熊类，面目则灰黑两色，略似猿族，正面叫祝晴风看了不由一阵悚栗。
　　华阳早握紧了匕首，在一旁蹲着腰，双目一刻也不动摇，一副即刻冲上去的样子。
　　祝晴风亦看出此熊来为避雨，已看中了她们的地方，其实本无主动触犯人类的理由，这么做有什么旁的原因吗？！只觉得它焦躁异常，又是一阵粗吼，已自石旁走出，往前走来准备攻击……
　　华阳纹丝不动，与那熊错身的瞬间两方皆动了起来，华阳是一把匕首猛戳了熊的前胸，那熊则一掌拍烂了华阳的左肩。
　　华阳身形委顿一瞬，跳到了旁边去，那熊亦举前足口中呜呜长吼，似是震怒，祝晴风看他手中带血的短匕不是合称的武器，一时急的又不知怎么好，无法出口搅乱他的注意，一时刻一熊一人又互相靠近了……
　　那熊立起前足来想要抓住华阳撕咬，华阳一个蹲身，从熊足下躲了开去，立刻用匕首从后足间戳了进去。
　　那熊受了伤，放下前足来用身一撞，把华阳撞得离地飞了八/九尺远，被荒石硌得伤痕累累。
　　那熊虽是长流血，暴动不减，极怒地向华阳身边来，华阳只是在原地一动不动……
　　祝晴风惊得呼吸停了，匕首插进熊颈的瞬间看得清晰无比，华阳趁势扭上了熊背，一双手擒着它的头撞向石岩……熊再也不动了，不过祝晴风记得它靠近他时，前爪怎么地刺向他的身体，又怎样地张口探向了他的脖颈……
　　她几乎是一个瞬间就奔到了他的身边，只见乌黑的龙筋服破碎不堪，他胸前爪印痕迹触目惊心，左肩骨碎已是必然，除下领口，已见得右颈筋肉的一种不自然之状，乌紫混着血痕，彰示着何为“猛兽之口，险险余生。”
　　祝晴风立刻把他抱回洞里，天空一个响雷，惊得她颤了一下，回身看熊的尸体、晦涩之景，只觉三魂六魄一时惊飞一半。
　　华阳很不对劲，他并不流血，祝晴风一时不知从何处理伤口，而他的眼睛极亮，在黑黢黢的洞里，即使她去拨亮了暗淡的火苗，还是发觉他的目光一直胶注在她的身上……
　　一直就觉得不对静，那只熊不该如此狂暴易动，一开始她隐隐闻到一股特殊的气味，在刚才血气混合于雨水的冰凉中最后一次闻到了……而现在，华阳正粗粗地喘着气，用那兽类才有的目光紧盯着她。
　　她就是面对着一头兽……他是杀死了一头熊的雄性，从契丹宫廷粗犷的游猎生活中诞生出来的人……他为了保护她杀死了那头熊，可他现在用比方才危险得多的表情看着她。
　　她还在思索焦虑、皱着眉，他一下就把她扑倒了，等她惟看得见焰火的根部的时候，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不平的岩地有万分不适，华阳的鼻子粗鲁地喷着气，他在嗅着什么，两只手像是翻寻食物的动物的手，在她身上各处、摆弄她的胳膊或是大腿，奇异的感觉令她一动也不敢动……
　　……进入狂暴期的熊支，在和他战斗的时候把气味传染给了他啊……这个为野兽的气味所动的人，把利爪伸向了离他最近的人。祝晴风从他的眼里，能看出一丝苦恼挣扎的痕迹，说明他还保留着最后的人性。
　　火堆爆破了一声……火光映红了他的全身，发烧的流汗的身体，俯仰间露出狂态，使人心惊，祝晴风就那么平静地、也绝不平静地，看着他。
　　即使是野蛮，他也仍旧没伤着祝晴风。他的手背打碎了一块石面，流着血的手把汗水一同涂抹到了她的身上，他抓住她就像抓住一件物品，捏着她、用力的。好像要得到安息一般，将脸靠向她的胸前。
　　祝晴风有些失神，她想到洞外熊的尸体，有宝贵的东西可以留下，既能充饥也是美餐，需要把血迹洗去，需要把它挪开，避免引来别的兽类……
　　可这个寂静的雨夜，她甚至不再能听到雨的声音，他愈加急促的心跳声，正预示着忍耐的极限。
　　最后一步是撕裂还是狂欢？他的利爪正要不知轻重地放到她的脸上，祝晴风第一次伸手，抓过他的手腕，按在旁边。
　　华阳震了一下，更加用力的握住她的手，仿佛要将她捏碎。
　　喉间的惨叫被她硬生生地堵回去，平复着呼吸，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拿出麻绳，将华阳绑成一个麻花。
　　他虽用力挣扎，仍无法挣脱。
　　天晴鸟鸣，便是在这种环境里她醒了过来，华阳在一边，既像是发呆也像是盯着她。
　　祝晴风看他似乎恢复平静了，便把麻绳解了开。
　　她回头看着他，忽想，若是先醒的话，自顾自走掉，不知他有多少野性，能尾随果然跟上来。
　　她按照所想的处理了熊，回到洞里来，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华阳站起来，一时不能跟住。
　　犹记得跟那契丹老奴分开的时候，他的眼中那丝茫然与疑惑。
　　如今正是这种目光。
　　祝晴风径自向前走去，不去看他是否跟来……不过从某个时刻起，她便能听到另一个人的行路声，离她忽近，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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