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夫君瞎呀

　　喝酒的人终归没有吃饭的人多，这条街比前边儿几条街要安静不少。酒家与酒客闻酒、尝酒、交谈酒经，却是有种会见知己的悠然闲趣。

　　苏小二走到一家铺子前，拍了拍一口缸，铺主立刻会意，笑着揭了酒缸盖子，取了张干净的大树叶儿卷成一个小杯子，打了一小口酒递给苏小二。

　　苏小二小心地把叶儿杯放在季云童的手中，笑道：“你尝尝看？”

　　叶儿杯粗鄙简陋，放在公子小姐的手中难免有些不适宜之感，好在季云童并不矫揉拿乔，小心地捏着叶子举到鼻下，先闻了闻酒的味道，然后才饮入口中慢慢品味，说：“这酒软融甘甜，不辣口，还有淡淡的桃花香味，应该是用桃花酿的吧？”

　　“对呀。”苏小二笑得有些促狭，“这酒呀叫做桃花米酒，不醉人的。这桃花呢，有养颜美肤之效，又能舒筋通络调养身体，故而桃花米酒多是女孩们月事前后喝的，所以也叫女、儿、酒。”

　　季云童：……

　　他半口酒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慌乱间呛了气，酒气儿直往上冒，激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哈哈哈哈，你还真信呀！”苏小二赶紧递给他一方帕子，一边给他拍背顺气，一边笑得乐不可支。

　　一不小心被她戏弄，季云童羞愧地把脸埋在帕子中，低声说：“哪个做大夫的能这么唬自己病人，医德呢？”这样说着便有些生气，闷闷叫道，“小疯子！”

　　这称呼，苏小二早在他这儿听了百八十回了，不但不以为忤，反而响亮地“诶！”了一声做回应，反倒叫季云童好不自在。

　　苏小二一边笑着，一边又引着他去尝别的酒。虽然都是鲜花入酒，可每种酒又各有不同，口感、香味和效用，苏小二为他一一道来，听在耳中却是不觉得乏味。

　　“这个是……棠梨酒？”

　　季云童捧着叶儿杯，还未饮酒就先嗅到了那清新独特又略带辛涩的味道，这时常浮沉在他睡梦中的香味实在教他记忆深刻。

　　他仰头饮下那一小口酒，酒香淡淡的，一线入喉，纯粹而清冽，慢慢地又回味起淡淡芬芳，留于唇齿间的是微酸与浅涩。

　　“这个味道倒是跟我们前次喝的不太一样。”

　　“怎么？你很喜欢这种酒吗？”苏小二见他细细咂摸着酒的滋味，与之前走马观花似的品酒很是不同。

　　虽然不太理解他的口味，苏小二仍旧细心解说道：“上次我们在小院儿里喝的那是棠梨酒，棠梨酒呢是果子酿酒，酒中带着果子的糖分，口感偏甜偏软。现在你喝的这个呢，是棠梨花入的酒。而棠梨花涩味更多一些，酒味自然也更酸涩一些。就是因为这酸涩味道，好多人都不喜欢直饮，喜欢拿来做菜。”

　　她请酒家多打了一份，递与季云童手中：“不过，你倒是可以多喝一点，棠梨花能够明日呢！”

　　临着要走时，苏小二让酒家拿分装小酒罐打了一罐，一手抱着酒罐，一手牵着柳树枝儿，溜溜哒哒地往回走。

　　季云童听得她买酒，还以为是添的食疗方子，傻傻问：“你这是……买给我喝？”

　　“想得倒美！”苏小二笑道，“我不是偷了秋大娘的酒吗？虽然今日买不到棠梨酒，这棠梨花酒应当也可以充数的吧，反正都是拿来做菜的……？”说到做菜一事，苏小二就不太自信了，显得有些迟疑，“哎呀，反正有酒就行了！”

　　这边的季云童脸色却是变了变，心中别扭地暗恼着——真是，白高兴了。

　　两人闲晃着往药馆方向走，苏小二照旧是闲不下嘴来，一路上叽叽喳喳，一会儿说左边儿有漂亮姑娘买胭脂，一会儿又讲右边儿有几个小孩儿在比糖人大小，一会儿又说哪个食客吃得太急烫了嘴……

　　季云童不必看见，就已在脑中描摹出街上场景，这一方水土在苏小二的笑谈中变得如此美好，是落于名家笔下诙谐又生动的江南烟火。

　　苏小二抬眼看见前边儿首饰小摊上，有一双手拿起了摊子上顶好看的一只花钗。

　　“诶，那边有个人在买石榴钗！那石榴钗花式挺新的，该是小姑娘戴的吧？对了，你可知道石榴寓意为多子？这买花钗的怕是买来送与心上人的……”

　　阻隔视线的人移步走开，露出了手的主人，苏小二视线往上一动，却是看见了——苏令林！

　　“大哥？！”

　　苏小二突然止了步，带得季云童也停下了脚步。

　　他茫然问：“怎么了？”

　　苏小二弯起眉眼唇角，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诶嘿嘿，我大哥有心上人了！”

　　眼瞧着苏令林高高兴兴地揣起花钗就往河岸边走去——这时节，应当有不少男女在河边放河灯——苏小二猜测他是要去见“情娘”，赶紧拉上季云童远远缀在苏令林身后跟了过去。

　　她满心好奇，非得去看看自家哥哥的心上人长得什么模样。

　　偷偷缀着人时行时停走得紧急，路上来往的人又多，连着两人的细长柳条反倒成了拦路的累赘。苏小二干脆丢了柳条，换为拉住季云童的衣袖，晃眼一看，倒像是一对青梅竹马抱着酒挨着手臂漫步似的。

　　河边没有街道上那般热闹，却也不显冷清。岸上细柳依依，柳梢上缀着月亮，月亮映照着岸上河中的星星点点的光亮，一派温柔缱绻，正是青年男女游玩约会的好去处。

　　苏小二遥遥地看见自家大哥转入一块大石背后去了，拉着季云童悄么声儿地摸到了大石的这一头，等了一等，才慢慢探出头来朝里望。

　　大石后头藏着一湾浅滩，如水月光照映下，几个女孩正在浅滩边上放河灯，又嬉闹着相互猜测好友写在灯上的如意郎君该是谁。

　　苏令林稳定心神，整了整衣襟发冠，确定自己没有不妥，这才假意咳了咳，提醒女孩们来人了，然后礼数周全地朝她们揖了一礼，道：“小生苏令林，叨扰诸位小娘子了。”

　　女孩们朝他看了一看，又笑着向其中的一个姑娘打趣儿，笑闹着将她向苏令林这边推了一把，然后凑作一团识趣地向另一边走了。

　　“啊，这个该是我家哥哥的心上人了！”苏小二见自家哥哥向那姑娘走了去，奋力地绷直腰杆伸直脑袋分辨那人是谁。

　　映着澄明的月光和摇曳的灯火，苏小二瞧见了那姑娘的模样。她身着素色百褶裙，挽着鸦色垂肩髻，弯眉似柳叶儿，眼波温婉如水，行走间隐约有些病弱之姿，现下正微微低头好让苏令林把石榴钗簪到发髻上。

　　——是镇子南边孟家大酒坊养在家中的病弱女儿，孟娇！

　　听说，这孟娇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病，身子一向不大好，平日里也少出孟家走动。没曾想，竟然跟药馆少爷对上眼了。怕不是在买药抓药时结下的缘分。

　　“原来我哥哥喜好的是这种类型呀！”

　　苏小二笑着，轻轻挪动脚尖想看得更真切些，却一不小心踩翻了地上的石子，脚下一滑，整个人都向前蹿去。她心中一慌，赶紧伸手想攀住大石，又忘了自己手里还抱着酒罐儿。

　　“哐当”一声，酒罐儿撞上石头被拍得稀碎。

　　声音惊得浅滩上并立的两人立刻分开，扬头朝大石处望了望，问：“谁在那儿？”然而没有听见回应，大石处黑通通的也看不见别的人，只当是有酒鬼路过作怪，对视一笑也不在意了，携手朝另一端漫步而去。

　　大石后面，原本站着的两人抱成一团滚到了地上。当时季云童听见苏小二踩滑石子的声音，下意识地就向前捞了一把，正好抓住她回攀的手，一攀一带，苏小二就扑到了季云童的怀中，撞得他也站立不稳，两人一同摔倒了。

　　棠梨花酒洒了两人满身，酒香蒸腾缭绕，在呼吸间游弋。两人脸对着脸静了一静，一时间都忘了动作。直到季云童轻呼了声“痛”，苏小二才意识到自己拿他做了肉垫，赶紧爬了起来，在旁边蹲成乖乖的一小樽，放轻的呼吸才自在了些许。

　　苏小二拍了拍自己的脸，不去看挨在边上坐下的季云童，她的头脑仿佛有些昏沉，心跳粘连着莫名的情愫，就像是闻着酒香闻醉了一般。

　　两人一时无言。

　　这时，远方河岸上，一颗星子从地面升上了天空，噼啪一声炸响，碎成五颜六色的流光划过天边，而后又是一颗星子，再是一颗星子，在空中渐次盛放成缥缈的花朵，绚丽又璀璨。

　　“啊，是烟花呀。”

　　苏小二惊喜地仰起头，闪耀的花火倒映在她的眼中，明明灭灭。

　　季云童却微侧脸看向了她。他眼中死寂一片的漆黑壁垒似乎在反复的敲琢下终于松动了，他仍旧看不真切，却恍惚见着了在万千光华包裹下的，那一个小小的模糊的人影。

　　他的鼻端漂浮的酒香让他微醺，浮沉于心中的话语，只有一句。

　　——这是，苏令月呀。

　　这世间，烟花难得又易逝，不知今夜烟花入了几人眼，又醉了几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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