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戏

　　在黑暗中，清欢凝神静听了一阵，突然觉得歌声的旋律极为熟悉，待反应过来，一股热血瞬间涌上了颅顶。她急忙从睡榻中爬起，冲向了那扇窗子，黑暗中甚至没有来得及穿上鞋子，而这些她都没有注意，只是觉得整个脑子被巨大的惊喜和不可置信充盈着。到了窗边，她却突然有些胆怯，伸向窗子的手遏制不住地有些颤抖。
　　清欢一推开窗子，就看到一张森白的人脸直愣愣地杵在窗前，她不由得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一声喊叫已经溢到了喉头。而窗外那人的反应更为迅速，不待清欢叫出声来，就利落地一手撑着窗柩翻进了屋子，一手上前捂住了清欢的嘴巴，还反手悄无声息地合上了窗户。此时清欢已经适应了屋中的黑暗，就着撒入屋中的星星点点的月光，看清了这人的脸，竟然是小公公珵美！还没等失望袭来，珵美已经弯下了身子，将嘴贴近清欢的耳朵，悄声道：“是我。”
　　听到这个声音，清欢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望着眼前人黑暗中亮晶晶的眸子，清欢再也控制不住了，她伸出手紧紧抱住了他，哽咽道：“倚衡哥哥……”哪怕眼前这个人的容貌、身形统统与记忆中的那个他完全不同，一听到这个声音，她便知道，这就是云倚衡，不会错！或者说从她听懂那首他改编的暨城小调时便已经有了预料和期待。
　　看到清欢抱住了自己，倚衡又是温暖又是心疼，但男女大防的思想又让他不敢做出同样的回应，只能轻轻拍着清欢的后背，柔声安慰她。等清欢稳定下来一些，倚衡才发现清欢竟然没有穿鞋袜！现在虽然已是仲春，夜晚的地板仍是泛着森凉的寒意，况且清欢从小便有些体寒，倚衡一时着急，竟未做他想，直接将清欢抱起，送回了睡榻上。待他反应过来，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连两耳都变得通红，他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如何说是好。二人虽是自幼交好，但自从有了男女之别的意识后，就再未有过逾矩的举动，就连唯一一次倚衡背清欢，都是在清欢喝醉的情况下，此时倚衡突然抱起清欢，清欢也是满面通红。气氛尴尬，两人一时无语。
　　又过了一会，清欢开口打破了沉默，“倚衡哥哥，你怎么成了公公了呢？”这本是清欢为了打破尴尬随口说的话，以倚衡易容的水平与身手，料是混入宫中不算什么难事。谁知倚衡却没有马上回答，他沉默了片刻才说道：“说来话长，这个我们以后再说吧。”这本也是很正常的回答，清欢却突然冒出了一个很可怕的念头，她想问出来，但又不知道怎么问，也不敢问，就在她斟酌的功夫，倚衡却又开口了：“小姐，我们先说正事吧。依照惯例，妃嫔每日要去向帝后请安，明日是第一天，你万不可迟到。去了之后，你只要装作维诺胆小的样子就好。切记，话不要多说，多说多错，不知道怎么说的时候就不说话。白天宫内人多的时候尽量不要外出惹人注意。至于院里的那两个女使，可儿就是个不受待见的小宫女，本人也不甚聪明，被发配了过来，蓁蓁本是当作秀女进来的，存着向上爬的心，可惜父亲官职不大，自己脾气又傲且没有脑子，惹到了金嫔，便也被发配了过来，这两人应是没什么背景与危险……”
　　清欢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谁料肚子却突然叫了一声，清欢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才想起自己这一天就吃了两顿饭，后一顿又因为将自己的菜分与了其他人，自己也没有吃好，而现在离最后一顿饭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时辰。听到清欢肚子的叫声，倚衡先停止了说话，将手伸入了怀中摸出了一个油纸包递给了清欢，道：“一直揣着，竟是忘了给你。”清欢打开一看，竟是一个肉包子，还是温乎的！清欢高兴地接了过来，啃起了包子，“倚衡哥哥，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包子呀。”倚衡一边怜爱地拍拍清欢的头劝着她慢点吃，一边说道：“因为我是帝后的人，御膳房自然要给点面子。”
　　清欢一下子被包子噎住了，压低了声音止不住地咳嗽，倚衡连忙去给她倒了水，一边帮她顺背，一边急道：“我进宫之后，先去了帝后那里，得到她信任后，便被派来了这里，只有知己知彼，我们才是最安全的。”清欢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白了倚衡一眼，“倚衡哥哥，你能不能说话不要大喘气。”
　　待清欢吃完了包子，倚衡又将油纸收入了怀中，转向清欢盯着她的眼睛郑重问道：“小姐，我们已经入宫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是留在宫中，还是出去？”清欢虽然进宫前做了一些准备，但其实并没有下定决心，一方面她并不是果断的性格，一方面也是出宫之事事关重大，她没有自信自己可以做到周全，但此时见到了倚衡，却是整颗心都放了下来，她感到了几个月来从未有过的轻松，彷佛有倚衡在，什么事都不用害怕了，什么事都可以办成，那被自己埋藏在心底的对未来的期待，又开始蠢蠢欲动。于是她也抬起头，望向倚衡那比夜色还要深沉的眼睛，正色道：“我要出去。”倚衡抬手摸了摸清欢的头，柔声道：“那剩下的事交给我来办，小姐不要担心。夜色已深了，小姐还要早起，先歇息了吧，我在外室陪着你，等你睡着了再出去。”
　　清欢躺在睡榻上，虽然是这些年来第一次没有喜儿陪着睡觉，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即便这个荒芜的小院再陌生，帝宫中的夜色再沉重，她也不会害怕了。

　　倚衡自从云家离开后，便日夜兼程来到了帝都。到了帝都，他先是换了张脸，把都城的路线都摸了个透，找出了几条最合适离开的路，接着又装着无意，给一位驿使送了个大恩情，当驿使千恩万谢想要报答他的时候，他便顺水推舟拜托了驿使，若是将来有一人拿着空白信封来找，就送几个空白信封到几个地方。倚衡留给驿使的地址除了暨城云家之外，还有相近的洛水，较远的古渡、寒池和灵山。为防万一，倚衡故技重施又找了个驿使，也留下了空白信封之诺。而空白信封正是倚衡与云家二老的约定，若有朝一日有清欢出事的消息从宫中传来后，一年之内有人送来一封空白信封，那就代表二人无恙。
　　之后，倚衡便每日流连于都城的酒馆、茶肆等消息集散地，忙着收集后宫和朝堂中有用的信息。待到消息掌握的差不多了，倚衡便又为自己换了张脸。他在搜集信息的时候了解了当朝帝后的喜好，帝后在闺中做小姐的时候就喜爱漂亮的男子，家中的小厮无一不是清秀可人、眉目如画，而进了宫之后，这个兴趣有增无减，身边侍候的公公更是个个俊逸。世人都说整个帝宫中的风姿大半入了凤鸣宫，余下的留在了龙吟殿，而这凤鸣宫中的风姿一半说的是满宫俊秀的公公，另一半说的则是当朝帝后——齐相之女齐朱颜。因了这消息，倚衡特意换了张清润秀丽的面容，可虽清秀却又不夺目，不至于太过惹眼，还连着身形嗓音也做了一定变化。
　　做完这些，倚衡便入宫做了公公。刚入宫的倚衡，被分到了藏书阁，在宫中这是个不上不下的地方，下的是宫内藏书阁极大，阁内又分众馆，差使们一般各司其职，而那些较冷僻的馆内的宦官可能终其一生都不得服侍权贵的机会，上的是下至文武百官上至帝君都有可能来阁内寻书，若抓住了机会，也不是不可能一步登天。倚衡被分到了总阁，这个职位和各个分馆的杂役不同，他不需要一直待在一个馆内，每日的活计是在各个馆间巡视，虽比各馆中的杂役要累些，却是个更有出头可能的职务。
　　第一日倚衡巡视时，突地听到有人压低声音在哭，他顺着声音寻找，发现原来是一个看管一间极为冷僻的小馆的杂役，以为不会有人巡视到那里，便偷偷躲在书架角落里抽泣。倚衡走上前去，发现那小公公不过才十岁左右的年纪，身形极瘦小却顶了个大脑袋。小公公发现有人过来先是吓了一跳，待发现对方是个和自己品级差不多的宦官时才松了口气，用袖子抹了把眼泪抽噎着站了起来。原来那小公公名叫唐大头，已是十三岁了，只不过因营养不良而长得显小。三年前他的父亲因赌博欠了钱出逃在外，债主逼上门来，为了还清债务和抚养瘫痪在床的老母及幼弟，他便一狠心进了宫做了宦官。而几天前有人给他带了消息，他的母亲重病复发，眼见着就不行了，大头急着出宫去探望母亲，可这个月他的休沐（假期）已经用完了，他求着其他公公帮他替班，可这大头因着每月的俸钱都给了母亲，又是天生不爱说话的性子，平日里并不与他人交际，竟是无一人答应他，他实在是没办法才躲在这里哭。倚衡见这孩子可怜，自己也无出宫的必要，便将自己这个月的休沐让给了大头，想了想，又从自己入宫拿得的钱中取出一小锭银子给了大头。
　　隔了三天，大头回了宫，见了倚衡便跪下给他磕头。原来大头的母亲已经病入膏肓，一直撑着就是为了见大头一面，这次亏了倚衡，大头得以见了母亲最后一面，见了大儿子的唐母当晚就不行了，兄弟二人大哭一场后，大头用一部分倚衡给的钱安葬了母亲，又将余下的部分给了弟弟，让他拿着去投奔城外西村的姨母后，自己才回了宫。回宫后的大头对着倚衡千恩万谢，可这钱他确也是短时间内还不上的，倚衡略一思索，拿了两文钱给他，道：“这钱你便不用还我了，都在宫内当差，大家自当互相帮衬。若你有心，就请你帮我一个忙，伴君如伴虎，若我哪一天不在了，就请你买两个空信封分别送与城北的驿使徐天龙和城西的驿使林四，他们自会将我不在的消息传与我的家人。”倚衡此时其实并没有能成功带清欢出去的信心，不过是抱了与清欢同生共死的死志，若是将来真的有一天清欢出了意外，她那么胆小怕黑，一个人留在这里怎么能行，那自己便留下来陪她吧。而云家夫妇那边，自己也只能来生再报答养育之恩，消息传出去，至少能让他们余生有个念想。
　　这件事过去后几天，倚衡就凭着自己的聪明和相貌被调去了凤鸣宫。凤鸣宫中果然除了宫女，人人皆有姿色，而即便在布满风华的凤鸣宫中，倚衡的外貌也是毫不逊色，帝后见了他第一面就叫了他上前问话。
　　“好个清秀的小公公，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赵大宝。”
　　“……”
　　“以后你就叫珵美吧。”
　　入了凤鸣宫不过几日，倚衡就得了帝后的信任，等到清欢快进宫时，他便不动声色地游说帝后将他安插到清欢身边，帝后看他机灵，倒也很干脆地答应了。走向清欢宫中的倚衡突然感到下身一阵疼痛，他咬了咬牙望着天笑了，我终于可以护你周全了。

《酒斟时，须满十分（原名《坠欢莫拾》）》
中短篇系列小说合集，由相同背景下的一个个中短篇小故事组成，各个篇章合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相当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