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千叠

　　为谁风露立中宵
　　兀术
　　昨夜我就睡在粘罕哥哥的大帐里。他这里可比斡离不哥哥的大帐气派奢华多了，到处装饰着轻软的丝帛，帐角堆满醇香的美酒，还有满眼花枝一样娇媚的宋女。可惜我在装醉，也只能看看罢了。粘罕哥哥一叠连声地催人为我醒酒，一边埋怨我：“明日头痛起来，可有得罪受了！”我见他焦急之状，忽的心生惭愧。其实粘罕哥哥自来待我极好，我今日却为了斡离不哥哥这样欺哄他。
　　我想起当年和斡离不哥哥一起上战场，我个子矮小，上不去马，还是粘罕哥哥扶我上的马背。斡离不哥哥的箭术和枪法最早便是由粘罕哥哥一手调教的，后来斡离不哥哥又照样调教我。那时侯我们兄弟之间何等亲密！我们常常在秋高气爽的时节相约去老林子里打猎，或到大草甸子里驰马；大雪纷飞的冬日，我们乘着雪橇在冰封的河面上嬉戏，有时还凿开冰窟窿，从里面捞起成群肥美的鲜鱼带回家去。额娘炖得一手好鲜鱼汤，连父皇都赞不绝口。每到这时，粘罕哥哥总会叮嘱我：“兀术，休得多喝，仔细回头肚子胀，我可不替你揉！”我朝他做鬼脸，依旧喝得肚子滚圆。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变得生疏起来？其实，我心里对粘罕哥哥还是同从前一样的，只是，他和斡离不哥哥两人慢慢生了嫌隙，渐行渐远，如今，竟有些背道而驰的意思了。我夹在中间，真是左右为难。
　　粘罕哥哥是撒改伯伯的长子，我的堂兄。他少年从戎，便以勇力冠于三军。后长在军中，屡立功勋，父皇对他器重有加，撒改伯伯逝后，便令他子承父业，接掌了撒改伯伯的国相之位，真正是春风得意。不想斡离不哥哥后来居上，灭辽之役首建大功，攻克燕京，轻骑五昼夜追击萧皇后及辽主天祚帝于鸳鸯泺。萧皇后已死，天祚帝遁走阴山，后又隐于大鱼泺。斡离不哥哥擒住了突围出走的辽将耶律大石，与万户当海等四骑用绳系着他，让他做向导，直抵辽主大营，尽获辽宗室族属。辽主仓皇逃窜，斡离不哥哥紧追其后，擒获其子赵王习泥烈及传国玺。这个倒霉的天祚帝最终还是在应州为我军所俘。斡离不哥哥献俘阙下，父皇老怀大慰，不但封斡离不哥哥做了南京路都统，还将萧皇后之女蜀国公主赐给他做侧妃。这位蜀国公主号称大辽第一美女，艳名远播，粘罕哥哥早就志在必得，不想却教斡离不哥哥占了去。况且斡离不哥哥一战成名，在军中的威望竟隐隐有压倒粘罕哥哥之势，粘罕哥哥素来心高气傲，如何忍得？所谓“一山不能容二虎”，斡离不哥哥虽气宇宽宏，怎奈粘罕哥哥心中芥蒂已深，兄弟之间再也做不到亲密无间（尽管斡离不哥哥竭力想营造这种亲密无间的假象）。
　　此番灭宋，叔皇命他二人各领一军，固然是为了作战时互为首尾，东西呼应，但也不无为免纷争，因此一碗水端平，以示他对二人不偏不倚之意。本来西路军在太原受阻，粘罕哥哥已是恼恨之极，本想马踏汴梁，生擒赵宋官家父子，也好出了这口恶气。谁知斡离不哥哥偏不许他攻城，还搬出叔皇密旨迫他就范，粘罕哥哥这下可气得狠了。昨夜我见他羞辱茂德帝姬，真怕他做出甚么更出格的事来，倘若真惹恼了斡离不哥哥，恐怕后果难料。
　　那夜本来应是粘罕哥哥与斡离不哥哥一起接见赵宋官家，可粘罕哥哥心头有气，托病辞了，因此他没有看到斡离不哥哥与茂德帝姬相见的那一幕。我站在斡离不哥哥身侧，将他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茂德帝姬委实美貌，可是我这个素来七情不动的哥哥居然用那样温柔的眼神看着她，我还是有些不习惯。蜀国公主的美貌并不逊于这位茂德帝姬，可我从来也没见过斡离不哥哥用这样的眼神瞧过她，他待她向来都是客客气气的，简直是相敬如宾。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从他的眼神中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这位帝姬在他心里很要紧很要紧。我听见他嘱咐彦宗“不许任何人冒犯帝姬”，他特意加重了语气，我一下子就想到了粘罕哥哥。从这里前往后军，势必要经过粘罕哥哥的驻地。以粘罕哥哥的脾气，难保不折辱帝姬。彦宗虽聪明机警，但毕竟只是个汉人都统，粘罕哥哥若认真难为他，只怕他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应对。我一路跟着帝姬一行，果然看见粘罕哥哥的心腹韩庆和拦路寻衅。
　　粘罕哥哥只以为帝姬不过寻常婢妾，出手轻薄，我却从彦宗的话里听出端底，斡离不哥哥竟是要立这个女子做侧妃。我朝王子立妃，规矩是一正两侧，以下才是侍妾之流。侧妃也同正妃一样，往往出身名门，身份尊贵。粘罕哥哥今日若轻薄了二太子侧妃，怎么着也是大不敬之罪。虽然如粘罕哥哥所言，侧妃也需宫中册封，不得擅纳，可斡离不哥哥若铁了心要纳这个侧妃，难道叔皇会为了这一点小事拂逆斡离不哥哥的心意吗？
　　我拦住粘罕哥哥，固然是不想斡离不哥哥着恼，却也是为了粘罕哥哥想，只盼粘罕哥哥理会得我这一片苦心。夜里我睡得很不安稳，做了一夜乱梦。梦中我听见斡离不哥哥的笛声，缠绵悱恻，千回百转，愈加将人的心吹得乱纷纷的。
　　第二日一早我便辞了粘罕哥哥，回斡离不哥哥那里去。斡离不哥哥正在和彦宗说话，见我进来，招手唤我过去，微笑道：“兀术，我听彦宗说你昨日喝醉了，倒要国相服侍你，替你醒酒，你好大面子！”我也笑道：“斡离不哥哥你休听彦宗胡言，小弟自来最守规矩，怎敢做这样无礼之事？”彦宗只是微笑不语。我在一旁坐下，问道：“哥哥同彦宗在商议甚么军国大事？小弟也来听听，可使得？”斡离不哥哥说道：“眼前哪有甚么军国大事？汴梁已是一座孤城，内无守军，外无援兵，且赵宋官家已然自投罗网，社稷倾覆，只在眉睫之间。只是……”他忽然沉吟不语，我追问道：“只是甚么？”彦宗接口道：“只是，南朝如此广大，汉人如此之众，以我大金今日之力，恐难驾驭。不若立个儿皇帝，教他写下国书，尊我大金为父，此后年年来朝，岁岁进贡，岂不更好？”斡离不哥哥轻轻颔首，看着我说：“兀术以为如何？”我想了想，道：“但不知哥哥要立哪个做儿皇帝？眼前这个赵宋官家如何发落？”斡离不哥哥道：“我看，这个官家就极好，庸懦无能，正是做儿皇帝的好坯子。彦宗意下如何？”彦宗笑道：“二太子郎君所言，正是末将心中所想。”斡离不哥哥微微一笑，道：“那就烦彦宗将这个意思写成本章，上奏会宁府，由叔皇定夺吧！”彦宗应道：“末将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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