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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戚
二十年前,于戚和于雯跟着李英离开T港,去了J市。
姐弟俩明明已经成年,却在那个家里被当成未懂人语的小儿,所有沉默寡言的仆人,李英来往的朋友,接待的贵宾,方方面面的合作商,打手,司机,处理杂事的秘书……都比他们年长许多,于雯这几年跑动社会关系已有些闯实经历,但还没跟这样阶层的人打过交道,他俩做什么事都慢一拍,束手束脚自感多余,怕碰坏了家里昂贵古老的摆件,怕自己增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李英发现了这点,体贴地住在地下流水别院减少自己出现的次数,让更细腻温柔的徐哀顶而替之。女主人和善博学,通情达理,给他们安排单独的起居室,请了位极有涵养的教授做家教,在于戚身体能承受的范围内上一两个小时课程,倒不是让他学会什么,大部分时间是开阔视野,解个小闷儿,分散疾病带来的注意力。
孤儿突变作王子的待遇,让于雯心里结了个疙瘩。
“他们家肯定规矩特别多,姐怕你受委屈。”
白日,等大家睡了,于雯偷偷问弟弟:“你会看人脸色吗,不可能的吧。上学时那么喜欢打架,我再多休学半年陪陪你?”
于戚咳嗽两声:“别乱说,我不喜欢打架,那几次是被人逼逼叨叨弄烦了。李夫人看起来挺和蔼可亲的,等过几天熟悉熟悉就好。”
“就好?你现在刚来,肯定会对你好,之后呢,如果虐待你怎么办。看见那些保安了吗,身强力壮,抓住你手脚一顿抽。”于雯有点闷闷不乐:“我感觉他们家气氛阴森森的,浑身不自在,你能不能独立出来住?”
“当初说给他做牛做马,现在一到家就谈条件,太那个了吧。”
李英用最好的进口药帮他维持着生命,叫护士来给他按摩水肿的腿和脚,一日三餐命人特殊照顾,实在看不出来别有用心。
“再说,他不可能费劲把我救了,再把我虐待死吧。”
于雯叹口气,把金发卷起来扎到脑后,一晃一晃的:“不知道,可能我一直都没什么好运气,猛地天降鸿运,就首先怀疑真伪。现在我们除了他,没有别人能照应着,我不喜欢拴在一根稻草上的感觉。”
一个人习惯惴惴不安了,就很难接受惊喜带来的安逸。不可能吧,不会吧,是不是传销窝点,会不会挖掉角膜移植。
于戚看姐姐一脸愁容,便反思自己是不是高兴过头,忽略了显而易见的矛盾和怪异。可J市本身是个古老淳朴的地方,H国六大特派部驻地之一,以居民热心憨厚和丰富土产为主要地区特色,会有人特意选择这里开展杀戮直播吗,他想不通。
于雯又像问他,又像自言自语:“只能走转化一条路了吗。”
于戚:“毕竟我的病,保守或是冒险治疗都没办法了……”
于雯又想说什么,话到嘴边收回去了,她犹犹豫豫好几天,见了弟弟总是有话又不敢说的模样,一个人转来转去磨蹭了好久。
于戚吸了半个小时的氧,有气无力地:“别转了姐,晕了。”
于雯安静坐下来,双手扶着膝盖,过了一会说:“弟,他说什么时候会把你转化。”
“还在等手续呢,公务员效率太低了。姐,你实话实说,你不喜欢吗。”
“我怎么可能因为你活下来不喜欢呢,我很高兴。但是……”
于雯捏着膝盖的骨头,手掌渐渐发力:“但是我们……咱们姐弟俩,自此就……”
于戚:“………………”
他终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于戚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那姐姐也想……”
“不!”于雯坚决地说:“我不想,姐姐不想。”
“所以……”
所以。
于雯用手捂住半边脸,想捂住自己的迷茫:“我该为你高兴的,但是我不想变成假人。你看看那个女人……她就像塑料捏的,我想体会生老病死,我不怕自己的脸上有了皱纹,皮肤松弛,满头银丝,这是必有的过程。姐姐想‘活着’,跟你想要‘活下去’一样,只是……对不起弟,姐姐不是埋怨你,是我自己不想。”
她越说越悲伤,越纠结,她想坚持身为个体的选择,选择保持人类之身,但这意味每一年都会跟她的弟弟拉开距离,积少成多,她的细胞会先一步被时间氧化侵蚀,被地心引力拉皱,新陈代谢迟缓垂垂老矣,跟她的孪生兄弟越来越远,终有一天这根橡皮筋会完全扯断,血缘关系成为遥不可及的回忆,再无关联。
于戚别过头去,无声的泪从鼻翼流到嘴角。他和她的生命一直连接在一起,从失去温度的子宫中,从设施老旧的孤儿院里,从学校的放学路上到病房的床位上,怎么到了现在,自己的生命居然会发展成为了跟姐姐“分开”的代名词了?
他没有想过分开,他还以为活着是继续。活着怎么是为了分开?
但谁都不能改变现状,况且他们还寄人篱下,不能流出一点不知好歹的泪水来给主人看。于雯忐忑地把弟弟留下,一个人回到大学读书,学费和生活费是李英给的,甚至说如果于雯未来也想做模特,会给她找经纪公司。他没什么不好,姐弟俩应该心存感激。
只有一样,于雯离家前找到一个私下的间隙,她找到李英,惴惴不安地问:“那个时候,我可以在场吗,我想从学校回来见证这个时刻。”
李英沉吟了一下他们的关系,还是回绝了:“这是私密的、神圣的,像母亲分娩,属于我们单独的时间。”
于雯叹口气:“好吧,谢谢。”
“不过你可以在场外。”李英说,“我们需要有见证者,到时还有特派局的人员带着一堆表格,重新领身份证和入户什么的,原直系亲属在场也好做变更同意。”
于雯再次道谢,转身就走,被李英喊住:“你怎么打算。”
于雯咬着下唇,艰难地说:“到了时候,我会走的。”
“到哪个时候。”
她愣了下,没想到他会把这敏感问题问到底,一点准备都没有。李英是在意家里多留一张嘴吃饭吗,不是。他在乎非我族类的打扰吗?从这几天登门来客的成分来看,也不像,那他在乎的,应该是对于戚来说,持续越久越积累下的自责,是他们越来越不像双胞胎倒像差了辈分的亲戚,带给于戚的压力。
他担心的,也是自己最担心的事。
于雯想了一会,吐了个数字:“十年吧。”
“好。”
李英没有异议,没有嫌这太长。
所以于戚并不知道于雯早就算好了离开的日子,他以为于雯毕业后住进来,是有了一起生活到最后的打算,哪里知道她已定意在看不见的地方跟他漫长地告别呢。他们俩既怕自己的决定自私,又怕给对方带来伤害,不断经历着被命运不放过的捉弄。
于雯去上学了,于戚被丢在这里,带着不知所措躺在床上输液,等李氏夫妇晚上起床他就去问好,再跟着李英去书房坐一会。也不翻阅,只是坐着看他,像病人离开病房坐在楼下的长椅上透气,看鸽子喝水。
李英把书一合,摘下读书时的眼镜放在桌上:“你不用总是围着我转,给你找的老师呢,她没有布置作业吗。”
于戚歪着头:“不想做作业,看字头晕,背痛。”
他非常可怜,引得李英走过去,一只手掌拧过他的脖子仔细看着,血管在几乎透明的皮肤下运输着血养与毒素,抗体和病变,癌细胞大口吞吃,将年轻人轻而易举地摧毁。
“好像要到时候了,原谅你吧。”
“你能看出来吗。”
他口气很平稳,问李英关于生死的问题,也能问出些答案来。
“嗯。”
他能看出他死亡的速度。
于戚看着他的眼睛,在落地灯不太明亮的角度下,李英的瞳孔转动着深红的异色,如将灭的火焰或者新鲜的树莓果酱,让他对未来的身份生发一些向往。
“真好看,我也会有吗。”
“色睑?会的,根据体内各元素和激素的差异生成不同的釉色,让你在暗处看得更清楚。”
“可是我病了,激素紊乱,颜色会不好看。”
李英耐心道:“没有不好看的颜色,只看你自己喜欢不喜欢。”
“有没有对照表?比如吃硫酸铜会变成蓝色,吃氧化铁就变成黄色……”
“不是可控的,不要想了,你吃硫酸铜干什么。”
看于戚又要问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李英先问他:“关于你姐姐你怎么考虑。她看起来不愿意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
于戚垂下眼帘:“我、我不知道,我们俩……但是健康地老去和痛苦地死亡确实是不一样的,我不能剥夺她的意志,可是被她甩开又很难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们怎么谈的?”
“没怎么谈,谈不了。”于戚皱紧眉头:“我讨厌自己的名字,它可能不是表达心有戚戚然,只是暗示着被遗弃。”
“不会的。”李英把他的头按在自己颈窝里,“我不会不在。”
于戚想起姐姐又要哭了,抱了他一会儿:“你不会丢下我吧。”
“除非你不听话了,总有自己的主意,就说明你不需要保护者或者带路人,我就放你自由。”
听起来还可以,非常人道,没有问题,不像姐姐说得那么可怕。于戚突然体内一搅,肝和胃开始灼烧般疼痛,他弯了腰抓住李英的手:“叔叔,我好难受,忍不下去了。”
“特派局这群人干活拖拖拉拉,我本想依着法规井水不犯河水,看来不成了。”李英轻轻拍着于戚的背,像哄婴儿入睡。
“明天就解了你的病。”
他吻了于戚痛得汗津津的额角。
是第一次亲他么,好像是的,这是第一个吻,带着怜惜和心疼,昭示着“你不再是那个要跳水的找死小孩,而是我的人”,非常可被纪念。第二天于戚的身世和事迹被报上新闻,先是春秋笔法爆出了特派局职能手续冗沉的工作问题,第二波是琼瑶真传引发了行政机械没有人情味的道德谴责,趁着这期间,李英就把自己人手安插进去,受益至今。
机场不像于戚心里那么乱,李云过又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他没听到,等再拿起来,对方已经挂断了。
行人等在各自的登机口赴约,出差,探亲,旅游,他又想起二十年前坐在李英的车上,被海水浸透的自己从窗里看到的景象。现在依旧是这样,命运没有遗忘它的旧账,随手一翻又看到了那个本该死去却逃出生天的小孩,欢乐和喜悦是别人的,他只有周而复始的失去,遗弃,失去,遗弃。
于戚转身要买回航的机票,到S市的易得,而去罗马尼亚的路线全部关闭了。
VIP负责人表示这是国际安全部门的要求,强飞可能会被当成恐怖组织打下来,他无能为力:“但您可以选择到格鲁吉亚再换乘,这是最近的路线。”
班机还有一天,他出门时看见自家的车正候在门口,司机说李夫人和小少爷得知消息后本来要搭私人飞机去黑海,刚起飞不久就接到航空管制禁令,只得回国了。
哦,云过是在飞机上给他打的电话吗,别闹了这小子。
家里气氛压抑,毛毛也像得知了不好的消息,乖乖伏在窝里,看着于戚如行尸走肉地跌倒床上。
最坏的情况,李英真的死了怎么办?
于戚再度沦为孤儿,无处可去,这个住所不再是有意义的,那个人所留下的一切都成为刺痛自己的遗物,冷眼旁观着他被爱扎伤。纵使李英从来没提过“爱”这个字眼,或许,于戚想,李英认为这个字太恶心了,应该随着生物的进化逐渐淘汰掉,如果他有心为之,就在所有年代里的典藏著作中命人删去这个字的写法,让人都说不出口,表达不了,像哑巴一样空中比划一颗庞大丑陋的心。
但也有一项事情李英也改变不了,必须用到。
当于戚拖着那副被癌症折磨得不成形的身体,跟他走到地下三的时候,二十多位“见证者”已到,他们在彼此低声交流,见两位主角来了,报纸记者先扬起相机拍了一张于戚的全身照,喜气洋洋冲他比了个剪刀手,意思是:不错,你真的一副死相,肯定会吓坏观众。
美好生活人人向往,故事一定要胜利团圆和谐进步,于戚的新生太有时代象征意义,前后对比定会为V族博得不少好感,树立起他们仁人好施的形象。
地下三是屋中套屋的设计,J市的地下河穿过大厅去往微暗湖,两侧又有泄洪沟,雨季时水浪涌入形成小瀑,又用汉白玉砌起亭台楼阁。这里就是流水别院,举行各样仪式的专用地,也是后来李云过的小狗淹死的地方。
李英当时做了个简短的开场,那些话于戚一句都不记得了,之后被抱到仪式中心也浑浑噩噩,从12小时前停止用药,他感觉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都疼,受尽折磨,医院里经常流传着谁谁推进手术室,还做着的时候就死在台上的传闻,他预计自己也会这样,毕竟他是个挺倒霉的小孩,华丽只能留在开场。
他躺在一张石床上,视觉开始模糊,呼吸受阻头脑发沉,看不清李英的脸,而对方取出一块石板在跟他说话。
“……这是十诫,我每念一句,你都要记住。”
于戚根本记不住,活蹦乱跳时出师表背了仨月都没背过,还指望他现在听一句记一句,不可能的事。只有疼非常清晰,一开始还能扭来扭去,现在连扭动的力气也没了,平铺直叙地躺着,听李英的声音好像他讣告的旁白:
“第一,”他说,“自此以后,你必须永远爱我……”
于戚想,这个我可以。
他舌头如木,僵硬似石,裂出声音来:“我爱你。”
一说完,就昏了过去,别的都没听见。
“………………”
李英看着他昏迷的脸毫无办法,一会儿无奈地用石板乎了下他的脑袋:“死小孩。”
毛毛舔着于戚的手,娇滴滴“喵”了一声,于戚才看到窗外天微微亮了,毛毛趴在他旁边用无辜的大眼睛望着他,把肥肚肚给他依靠。
猫的第六感是敏锐的,于戚不知道在它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莫非是灾难吗?那座堡垒如果真的被轰炸废沉,成为又一个亚特兰蒂斯,他便是跟灾难擦肩而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又是幸运的,是褒奖,给他发放的通关奖励。
跟当初与于雯分开一样,充满了残缺的讥讽。
黑海不与任何海洋连接着,不与这里的地下河,远处的景点湖泊,更远处繁忙的港口与海洋往来,李英的鬼魂还会顺着水路回到这个家吗,他会在那里困住的。
只能自己启航了,于戚想,他一声不吭去那片死水里沉沦,秘密地做一个陪葬品,像皇陵里的青铜器,待黑海干涸,世纪后人类去发掘。
于戚心意已定反倒不急,或他以为自己平静下来,其实是混织着激动到极点的木讷。不想动,不想说,不想吃。
若不是这时来了电话,他也不想动任何电子设备。
来电人是一个英文名字,他看了一会辨认,想是什么时候加了这个人。而后突然弹起来,血液回涌,手忙脚乱。
“喂?喂,您好。”
说错了,他应该用英文回复的,但对方用国语回话了:
“是我。”
“是……”于戚头有点飘,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您现在在哪里。”
“我在布加勒斯特,你不要告诉任何人,目前看情况不是很糟,现在我让防空给你们单独开一条飞机线。”
对方好像在某个嘈杂的指挥室,背景音忙乱:“你可以跟过来看情况,但有一样条件。”
于戚从床上下来,他可以呼吸了,恢复了一半力量:“是,您说。”
有一样条件,加拉赫跟于戚要求:
“我要见到李云琅,你把他带来。”
这时间,张小瓷闹了一晚上才睡着,李云琅捧着一本悬疑恐怖小说看得毛骨悚然,把厕所水管拧紧三回。而张小瓷享受着他难得的休假,完全不知自己的情敌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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