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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深秋霜叶枫林晚,落霞割片蓝,流云红似火。一行大雁排列着,长鸣而过。
祁塄山脉祁华峰上的枫树染了晚霞,仿佛将天火引致人间,天上流云地上山脉,彤红金黄的撒满广寂的空旷。
祁华峰下一条小径上,落叠了层层枫叶,遮掩了小路的坎坷坑洼,厚厚实实的平坦,好似柔软烂漫的天女霓裳遗落凡世。
一个细小的月牙白身影缓缓移动着,在那绚丽宏大的天际山脚,那颜色与身形都格外明显,身影踉跄地压过落枫,动作带起的残叶在他身后惊然飘起,又颓然落下。
小路两侧的枫叶间或随着凉风扶摇而下,打着旋儿,掀起孤寂寒呛的衣角。
距离那月牙白身影丈余之外,一抹玄色冉冉地跟着,或近或远,充满了浮躁不安的脚步,将脚下的枫叶踩的悉嗦脆响,那些细小的断裂的声音如影随形,更让原本就急乱的人心情糟透。
轼云桓从永定将军府穿过市集一路奔跑到祁华峰下,体力已经将近透支,纵使是嫣如流火云,灿如霜天枫,却仍然染不红轼云桓苍白的面色。
他只想离那个地方那个人,越远越好,远到可以平复心中的剧伤,远到能够掩藏破碎的美好。
墨稍巽循着轼云桓一路追来,数次看到轼云桓几欲跌倒的背影,心中大痛,只是上前又不得,回头更是不可,只好不远不近地跟着,仿佛轼云桓丢落了一路的沉重支离,他便拾掇了一路的支离沉重,他的步伐和他的一样苦涩,举步维艰。
如此不知走了多久,当轼云桓全身脱力,颓然地坐在当初与墨少巽看日出的那块岩石上时,天际的浓云已经吞没了最后一丝阳光,枫叶的殷红隐没在黑暗中。秋虫鸣竭力,夏去寒将至。深秋的天,红日一落,透骨的寒便爬上来,一如那枫叶,铺天盖地。
轼云桓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巨岩上,许久,一颗冰凉溢出眼角,悄然滴落,无声无息。夜风卷过枫林,也卷起那僵直玄色人影的长衫。
“云桓……”墨少巽干涩的声音在浓寒的秋风中打了个卷儿,又湮没在自己的唇齿之间。
轼云桓知道墨少巽一直跟着,但此时听到他的声音,身体还是禁不住缩了一缩。轼云桓不肯应,亦不肯说话,双目闪亮,只是直直地看着浓黑的天际,天黑得很快,已经黑的,连云都不见。
“我……”墨少巽的拳头紧握,一腔腥苦,张了口却无从言说,星目蒙氲,牙关紧咬。
轼云桓沉默了许久,终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头往袖间快速地一过。兀自揉了揉僵直的双腿,起身,走过墨少巽身边,顿了顿,又往山下走去。
“云桓!”墨少巽那苦涩的声音又急切地响起。
轼云桓仿佛只是脚下沉入了山路间一个小小的坑洼,身子歪了歪,便是头也不回,一路顺了寒风,弃了枫叶,径自远行。
墨少巽一人留在巨岩边,一盏盛夏残活的萤火飘忽的在他面前绕了一绕,又明暗不定的消失在浓黑的林间。
秋萤枯灯灭,寒苦寂无痕。
轼云桓下至半山腰时,山间响起一声撕裂黑暗怒啸,那长啸责天问地,仿佛饮了血,沾了泪,将深沉四漫的黑暗寂静划出亘长巨大的伤口,伤口的烈红汩汩而出,直逼得轼云桓将双手嵌入山路旁的泥壁,苍白柔细的十指生生被坚硬的土石割出血来,两行清泪,呜咽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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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天城内,蕊宁宫。
一个小宫女条件反射的往左一偏,一只白玉杯夹风带雨的呼啸而过,越过小棱窗,飞出小方厅,落到院子中,乓的一声,碎成几块,干燥的地面湿了一块水渍。
“谁再和我提墨少巽,下场便如那白玉杯!”一个怒气冲冲的柔□□声,娇斥着:“什么护国大将军,什么年少英雄骁勇善战!本公主看那就是一粗人,不嫁!”
小宫女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奴…奴婢也没有提…提那墨少巽啊!”
“还说那三个字?!!”一抹鹅黄色的云袖在小宫女的头顶上半寸的地方一抽。
小宫女索性额头贴地,免去受那无端的怒火。云国少将墨少巽也不知颠倒了云国多少皇亲国戚女儿的心,只偏偏这昕蕊公主就是不爱,自从闻言父皇将自己指婚予墨少巽,便一日一小闹,三日一大闹,整个蕊宁宫鸡犬不宁,人人自危,宫女太监们只盼那昕蕊公主快快嫁了,省却宫中诸多麻烦。
倘若是平日里,这极受宠爱的昕蕊公主有一日小闹,皇帝都会设法顺了她的心意,消解爱女的怒气,却是这次,无论昕蕊如何胡闹,丞邑只不闻不问,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
这日,昕蕊闹够了,也气够了,兀自坐在瑶椅上,头上的紫玉钗、俏珠花轻轻的颤抖着。一张粉雕玉琢的秀脸,上方两抹黛眉清如远山,狡黠的美目闪着幽幽的光芒,喏圆的粉鼻轻皱,樱唇上翘。
昕蕊嘟囔着:“父皇为什么非要女儿嫁个粗人啊?女儿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女红刺绣……呜……怎么不是个状元郎也要是个皇亲佳公子啊……”念及此,面颊飞红“不要脸!”
咻……又一只白玉杯粉身碎骨。
看得一旁的小宫女心疼滴血,那杯子拿出宫去买,好歹也值个几百两银子,乖乖小公主,您不要,赏奴婢也成啊。
“到底是谁惹得我们的昕蕊天天大发雷霆啊?”一个柔媚酥软的声音响起。
昕蕊眼睛一红:“岚妃娘娘~~呜~~”
“好了好了,昕蕊不哭,不就是个墨少巽么。”
“不就是……岚妃娘娘,那墨少巽,不是您的亲弟弟么?”昕蕊眨巴着秀目,一脸疑惑。
“嗯,是呀。”岚妃笑吟吟的点头。
“那那那……”
“那什么那,那小粗人。”岚妃话一出,也忍不住捂嘴笑起来,逗得昕蕊也破涕为笑。
“岚妃娘娘,昕蕊知道您最疼我了,您去和父皇说说嘛……”昕蕊揪着岚妃的袖子,撒娇着。
“说说我们的昕蕊不嫁个状元郎也要嫁个皇亲佳公子?不要那粗人墨少巽?”
昕蕊红着一张脸,拼命的点头:“嗯!嗯!!嗯!!!”
岚妃抚了抚那俏生生的脸,不由得暗自叹了一口气,道:“你父皇,这次怕是怎么劝都没用了。”
“为什么?”
“你父皇,是一个心意一决断然不改之人啊。”岚妃说着这话的时候,恍然记起轼云桓,也不知为何,竟会担心那孩子。
“岚妃娘娘……”昕蕊委屈的声音,让岚妃也担心起昕蕊公主来,这孩子其实并不娇纵,单纯可爱,虽有小小的烈性子,却是个相当有文赋才华的女子,丞邑的用意再明显不过,娘亲,自己还有昕蕊,这一层又一层的姻亲关系,断不会让那兵权出了差错,只是……
岚妃捏了捏昕蕊的手,轻轻地说:“少巽,是一个温柔的男子……”
昕蕊咬唇闭眼,点滴莹泪,缓缓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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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见君,宵宵苦涩,心明不言,目寂神黯。
场场宴席,酣醉回首,灯火绚烂,不见伊人。
转眼,黄道日吉,嫁娶日到。
文帝十年冬月初九,永定将军府内,张灯结彩,火红的灯笼随处可见,大红喜字贴遍梁柱窗门。
一早起来便寻着新郎官要整衣待容的丫寰月香把将军府翻了个遍,愣是没找着墨少巽,众人一急,便也四下寻找。
时隔数周,满山的枫叶已然落尽,初冬的气息蔓延了整个祁塄山脉,山上积了霜露碎冰。墨少巽每呼出一口气,面前的空气便有乳白的雾气,冷冽的气流划过心脉,抽紧的心脏,仿佛要如此刺激,方才觉得自己尚在人间。
轼云桓的避而不见,庆功宴席的左右邀约,这些时日两人一句话都没有好好地说过,总是匆匆擦肩而过,那样匆匆而陌生,以致墨少巽有错觉,也许,什么时候,自小从未出府的轼云桓,便无声无息的消失了,换他丢下他,孤独无助。
墨少巽心中一颤,飞身向山顶奔去,只想借了那冷冽的风刀,带走心中的烦闷,哪怕,再看一次曾经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祁华日出,也是好的。
那追云踏风的步子闪到山顶,却要向巨岩迈去的一刹那,眼前的景象让墨少巽入坠梦中。
冬日的朝阳穿破浓云,喷薄而出的光芒,洒在那背身而立、翩然绝代的人儿身上。
那人听到脚步声,身影晃了晃,缓缓回转,背光的玉面在看到墨少巽时,淡弧微勾,看不到他眼中的光晕,只看到他,淡淡的泛起一丝笑靥,那笑不暖不寒,不痛不苦,却看得墨少巽心气一滞。
墨少巽星目一瞬,提气迈步,心中百味繁杂的情绪霎时失去控制,双臂一圈,将那人儿紧紧抱在怀中,扑鼻是那抹熟悉的檀香,心跳和着心跳,脉搏扣着脉搏。墨少巽双目微红,那厚重的力道蕴含了太多地情绪无法宣泄,生怕一松手,轼云桓便是梦中的幻影,零落破碎。
轼云桓的诧异并不逊于墨少巽,仅仅这一个不约而同,便让轼云桓层层心防溃不成军,日日远远的看墨少巽,他回眸,他便避开,他转头,他又望去。聪明若轼云桓,又怎会不知,将门嫁娶,历来指婚,违抵谋逆,便是莫大的罪名;只是年少怒气盛,独占爱不舍,伤人伤己,未曾料想那人,疼痛更甚。
“云桓……”墨少巽低低的唤着。
“嗯。”
轼云桓轻轻的抬起手臂,环着墨少巽的腰,停留片刻,又微微着力,墨少巽顺势缓缓的放开,双手却仍旧扶着轼云桓的肩,目光胶着:“云桓,我……”
还未等墨少巽说出什么,轼云桓便伸手捂了墨少巽的唇。
墨少巽不言,双手只把轼云桓的双肩抓得更紧。轼云桓眉头也不皱,堪堪在脸上扯出更大的笑容:“今天是永定将军府伐虏将军墨少巽大喜的日子呀,哎哎,不知道又有多少佳人要暗自抹泪了。”
墨少巽抿唇不语,眼神炽烈,仿佛要灼痛那张笑脸,他要他知道,他不希罕什么嫁娶,也不希罕什么公主,那公主,他看都不会看一眼,他只在乎一个人,他眼里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轼云桓。
“吉时快到了,新郎官再不回去,就是抗旨违命了。”轼云桓垂下眼帘,目光着地“好兄弟墨少巽终于要成亲了,我还等着喝喜酒闹洞房呢。少巽,定要和公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白头到老……”
一股力道钳着轼云桓的下巴,逼迫着他抬头,墨少巽几乎是吼道:“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说那些话,可是真心的?!”
轼云桓细长的眉眼弯着,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瞳内一闪而过的痛楚,伸手轻轻拉下墨少巽的铁臂,直直的看着墨少巽的眼睛,面上的笑容不减,一字一句地说:“少巽,定要和公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白头到老,恩爱有加,早生贵子。如若那样,云桓便是再开心不过了。”
轼云桓所说的每个字,都如钢针锥心,墨少巽星目通红,一口银牙,几欲咬碎。
一双手轻轻的推了推墨少巽:“去吧,不到半个时辰了。”
墨少巽不动,颈项间青筋收紧。
不时,却听山道上传来家丁的喊声:“少主!~~~~~~~墨将军~~~~~~~墨少主~~~~!!”
轼云桓的笑容依旧挂着,用扇子指了指山下。
转眼山下上来一群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家丁大呼终于寻到人,便簇拥了墨少巽,连拉带扯,完全忽略了两人的气氛,几乎是架着墨少巽朝山下去。
直至那玄色的身影被众人牵拉着消失不见,轼云桓那笑容仍旧挂在脸上,柳目却随着眼睑的一眨,清露蜿蜒,凝霜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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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夜,红烛泪。
轼云桓从山顶回来之后便未出房门,府上因为墨少巽与公主大婚,忙得人仰马翻,亦无人注意轼云桓。
当轼云桓将房内的豆灯吹灭时,大堂隐约传来司官的唱令:“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接着月光,轼云桓将书桌上最后一幅字画用案石压了,转身掩门。
墨秦病重,只得墨老夫人代为出席婚礼。
轼云桓轻轻推了门,来到墨秦塌前。墨秦并未熟睡,他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轼云桓会来与他辞行。
轼云桓双膝着地,对墨秦磕了三个响头,哽咽着:“墨伯伯,云桓不孝,病榻前不能照顾您,养育之恩未报,却是来辞行的。”
墨秦颌了颌眼睑,微微叹了口气:“孩子,你可想好了,此去凶险无常,前途叵测。”
“父亲生死不明,母亲惨死,叫云桓如何再这般苟活……”
“也好,也好……紫郸会照计划替你安排,而我,怕是难以再帮到你了,雾少主,请恕老臣无能……”墨秦言罢,连连重咳。
轼云桓连忙替墨秦顺气,只服下先前丫鬟留在桌上的温热汤药,才见轻缓。
墨秦按了按轼云桓的手,仿佛把重担交给了他,又轻轻的挥了挥,示意他此时速速离去,方可掩人耳目。
轼云桓含泪一拜,掩门而去。
云洲城外,一匹骏马嘶鸣掣出,俊逸骑手的身后,焰火腾空,红光满天,乐鼓声喧。
伴随着阵阵闷雷,点点细雪飘落,冬月的第一场雪,便如此施施然地跌落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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