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秋窗

　　“龙门跃”业已上桌，申步凭将短剑入鞘放回包裹，重新落座。他此番侥幸得胜，却也累得不轻，加上被那粗眉少年长剑一磕，震得膀臂隐隐酸麻。他生怕气息见粗，给旁人看了笑话，暗自勉力压制呼吸，却又不懂习武者内家调息的法门，这一来反倒憋得脸色通红，心跳渐急。眼见得桌上佳肴，却又让他如何下咽？有心就此会账离去，侧眼看看那两个少年，心想：“明明是我打赢了，倘若先行离去，倒似怕了他们。”
　　店家几个伙计过来收拾残席，擦抹桌案，人人手脚麻利，面无表情，好像对斗殴寻衅的场面早已司空见惯。
　　忽听那清秀少年气冲冲地高声叫道：“店家算账！”从怀中取出一锭大银往桌上重重一顿，抬步之际，眼光忽然落在方才他摔倒之处的地面上。店伙计正拿着块抹布蹲在那里擦抹楼板，刚一起身，那少年蓦地里一个箭步欺身上前，劈手从他手中将抹布夺过。这一下猝不及防，那伙计惊得“啊呀”一声跳将起来，左手托着右手挤眉弄眼，也不知是真痛还是装痛，口里兀自叫唤：“这位客爷下手忒也狠了，你要擦手抹脸，吩咐一声，冷热手巾什么样的不巴巴儿地递过来，偏偏看上小的手里这块抹布！这是刚刚擦抹过油汤的，你使它擦脸，不得擦成……擦成‘一品门面’了么……”在场众人十有七八是常客，都知道“一品门面”是这里的当家名菜，名字起得响亮，其实便是淮扬菜中的“扒猪脸”，闻言俱是一阵哄笑。
　　那少年也不理会伙计，伸手到那团脏兮兮的抹布里摸出一件物事。一见此物，脸色立时大变。一旁的粗眉少年凑上前来一看，更是一惊，一双大眼瞪得溜圆，嘴张得直与桌上的“蟹粉狮子头”一般大小。
　　申步凭不禁好奇，偷目望去，影绰绰见那物圆滚滚的，径长寸许，隐约便是一颗白底青花的瓷球，心下暗自笑骂：“你们见过什么好东西，那不过是老人握在手里滚着玩儿的，就给羡慕成这样，若是真有个金元宝摆在面前，还不把你们四只狗眼全瞪出来！”一转念间随即想到：“是了，方才他脚下打滑，一跤跌得七荤八素，想必就是踩在了这件法宝上。嘿嘿，撞见我，你们也真是倒楣到家了。”
　　越想越是得意，目送两少年下楼，忽听有人粗声粗气地叹道：“华山派的子弟越来越不成器了。”申步凭寻声一望，却原来说话的正是那大汉，暗想：“听口音原来是山东爷们儿，难怪生得如此一副威风相貌。”
　　谁知那大汉与申步凭眼光一对，脸色登时沉了下来，狠狠瞪了他一眼，起身便走，腾腾腾径自下楼而去。申步凭给他这一瞪，心里好生不是滋味。愣了半晌，这才端起碗将残盏羹汤一饮而尽，又狠狠吃了几箸菜肴，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正在此时，那店伙计不知从哪里凑了过来，陪笑道：“客官爷，方便会账么？”
　　这一问，直问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暗想：“适才间看你这跑堂的机灵得紧，可哪有吃着半截子饭便催客人会账付钱的道理！”当下没好气地道：“会账，会账，难道怕我赖账跑了不成？”那伙计这当尔却连一句话也不说，只呵呵地陪笑两声。事已至此，气恼归气恼，已然不好赖着不付钱，申步凭白了伙计一眼，刚要问多少银钱，却见伙计手中陡然多了巴掌大一只光洁晶莹的白盘，看上去倒真有几分像是用白玉雕琢而成，随后左手托盘，右手如掷骰子般向盘上一挥，便有几颗珠子落在盘上，滴溜溜滚动，响声清脆悦耳。
　　申步凭给这一手“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花式逗得一笑，伙计这才低声道：“让您见笑，这是小店家的常例，讲究的是报‘盘中账’，大珠一两，小珠二钱，多谢多谢。”申步凭笑着数了数盘中大小珠子，道：“这倒新鲜。拢共是十二两六钱银子。”伸手去掏银钱，他手头向来掂不准，掏出约摸十五两的一块，说了声：“不用找了。”便往那盘中放去。谁知那伙计手中玉盘向下一沉，顺势在袖底一翻，那玉盘连同珍珠竟如同变戏法一般不见踪影，双手空空接过申步凭的银子往袖中一笼，道声：“多谢。”紧接着却又将一小块银子捧在面前，笑道：“找您的三两一钱。”申步凭眉头微微一蹙，道：“我说不用找了。”伙计笑道：“这同是小店家的常例，世道艰辛，多余银钱分文不取。”申步凭道：“独你家的古怪常例！人家开店，多给五两银子，见客人出门还骂赏钱给得少哩，独你家把白花花的银子反往外推！”伙计道：“客官，谁家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公平交易，莫损毫厘。”申步凭将手中找回的银子轻轻一抛接住，置于桌上，嘿然一笑：“莫损毫厘？你就敢说找我这块是三两一钱，不差毫……”
　　这个“厘”字还未出口，申步凭已将眼睛瞪得溜圆，只见那伙计手中竟已擎着一把小银秤，煞有介事地开始称这块银子。周围的客人有不少闻声望将过来，见此情形也是哭笑不得，实在分不清这人究竟是个酒楼上跑堂端菜的小二，还是个表演戏法杂技的江湖艺人。
　　只见伙计对正了定星，依旧陪笑着说道：“客官瞧个真着，可是三两一钱？”申步凭哪里看得懂秤，心想周围酒客正不知如何取笑自己，低头支吾片刻，没好气地道：“敢情是三两一钱，分明是早先秤准了的，你又怎知我给你的是十五两七钱？”
　　那伙计嘻嘻一笑，正要答言，冷不防后脑勺挨了一算盘，掌柜先生恨恨地骂道：“看你小子还敢跟客人胡吣！”那伙计一蹦多高，高喊着“再也不敢喽”，颠颠地下楼去，随即又听楼梯上传来他又高又亮的一嗓子：“客官来的可巧，楼上有个好座儿，说话就腾出来嘞！”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笑道：“我把你这装洋蒜的贫鬼，跟我还来这套。”
　　申步凭一笑，提着包袱下楼，却已寻不见那贫嘴跑堂的踪影。从往复楼出来，算来大约已至未末，给午后日头一晒，觉得昏昏沉沉，隐隐有些头痛，恰巧对面便是一家客栈，匾上似是“马家老店”的字样，申步凭无心细看，撞进店去要了间客房，进房门时脚步已然踉跄，一头栽在床上便睡。

《卿本无心（清穿）》
《卿本无心》——一个朋友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