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伴侣

　　张郁撑了伞在雨里走着。
　　这会儿的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霪雨菲菲，星月隐曜。两旁的商铺却霓虹闪烁，亮得他有些目眩。刚才的饭局他其实喝得不多可还是有些上头的脑胀感。即便是这般难受，他也始终慢慢吞吞地走着，明明十分钟就能到家的路，硬是拖了快小半个钟头。看得出来，他其实不太想这么早就到家。那场对戏之后，他和许景冬之间的关系着实尴尬了不少，不，应该是说他自己单方面在尴尬吧。看那人还是一切如常地吃喝睡。呵，不愧是专业演员，入戏快出戏更是速度。他这种普通人也只有被捉弄的份了。
　　开了门，果不其然，那人正躺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
　　许景冬蓦地看见他，惊喜地问：“今天怎么这么早？才刚过九点。”
　　“恩。”张郁的答话很没力气。
　　他瞟了眼电视，发现许大明星又在看动物世界，叹气道：“你怎么...”
　　还没说完，许景冬立即自觉地向他汇报：“我把剧本全看完了了，台词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角色心理都揣摩好了。”
　　“我没问你这....”
　　好像知道对方要问什么，许景冬接着说：“动物多有趣，大多只凭本能行动，单纯又好懂。而人呢？”
　　那双眼睛突然直勾勾地盯着张郁，虎视鹰瞵般。不，张郁觉得更贴切的形容是家养的哈士奇变成了吊白眼的恶狼，仿佛下一分秒就会猛扑过来将他拆骨入腹，凶狠地令他害怕。
　　不过眨眼的瞬间，那人便恢复了正常，语气轻松地说：“而人呢，常常口不应心，就喜欢压抑自己的本能欲｀望。”
　　张郁的大脑已经超负荷工作了整整一周了。他现在不想去深究许景冬话里的那个话，只能装聋作哑地去阳台上收衣服。这些天日日下雨，衣服都是阴干的，阳台上摊得跟个内衣裤展销会一样。他收了几条干透了的内裤准备洗澡睡...“嗯？”
　　“！！！”
　　他忽地扔了东西往屋里跑。
　　“怎么了？”许景冬被他惊恐的样子吓着了，忙起身拦住他。张郁顺势扎进他怀里，把头埋人胸口，满身的冷汗。
　　“窗！窗！！！”他大喊。
　　许景冬望向窗外，什么都没有。
　　房里的两只鬼听到动静都飘了出来。
　　女鬼问：“你俩又怎么了？”
　　张郁朝她嚎叫：“窗户！看窗户！窗户上有张怪脸！怪物！！”
　　女鬼定睛一看，阳台外浮着个鬼婆，身穿一套靛青色缎面的寿衣，面色铁青，全身发灰。在昏暗路灯的映衬下，像极了港片里索人性命的活僵尸，恐怖效果的确卓绝。只见她阴幽幽地飘进了屋里，指指许景冬怀里的人。
　　刘慧非常自觉地帮忙传话：“张郁，有鬼找你。”
　　许景冬轻抚他后背，用肢体语言表示他就在他身边，胆小鬼这才敢回头看。
　　“张郁？”鬼婆开口道。
　　“嗨！”听到熟悉的声音，他终于抖落了一身的戒备，“原来是您啊！”这鬼婆正是他在小花园里见过的那位。
　　只见她神色慌张地说：“我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来找你！猫！快去看猫！猫快死了！”
　　许张两人二话没说拿了伞就往后花园跑。
　　雨幕下，几只黑猫围在窝边惨叫个不停，等走近了才发现有只黑猫正在窝里生产。车棚里充斥着血腥味，母猫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了。而小猫崽则卡在了母猫的阴｀道里，露出的两条腿和尾巴一动都不动。
　　“我傍晚来的时候，它就在生了。好久都不见猫崽子下来我就着急了。”鬼婆说。
　　张郁问许景冬：“这..这是...难产了？”两人对养猫的常识知之甚少，完全手足无措。
　　跟过来的赵帅见此情景，连忙指挥二人：“快把小猫拉出来！不然母猫也得死！张郁你让许景冬摁住母猫，你慢慢推它肚子，抓着腿把小猫轻轻拉出来。”
　　他俩立即照做。但等小猫出来的时候，它头上满是鲜血早已经没了呼吸。张郁捧着这团冰冷的肉块，不知怎地就冻得全身颤抖，脑子里不断闪现那个笼罩了他整个童年的梦魇，红色房间里的独眼怪。
　　“张郁！张郁！”赵帅叫他，“看看母猫的肚子是不是还鼓着。”
　　张郁反应过来，连忙去摸母猫的肚子，“确实鼓着，摸起来好像有东西！”
　　“恐怕还有猫崽。猫咪一胎一般能生三到五只。”赵帅担心地说。
　　“喵...喵...”
　　那母猫望着鬼婆的方向，突然气若游丝地唤了两声。鬼婆心疼地恳求张郁快救救它。
　　张郁一时慌了神，他无助地看向许景冬，“肚子里还有！怎么..怎么办！我不会接生啊！”
　　“我车就停在后面。我撑伞，阿郁你拿着猫篮，小猫崽不管死活也带上。”许景冬当机立断决定去医院。
　　到达宠物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只剩一名医生和一位护士在值班。医生在快速查看母猫的情况后便立即吩咐护士准备做手术。约莫半小时之后，手术室的灯暗了，医生解了口罩从里面走出来。
　　他对门外焦急等候的许张二人说明手术情况：“这猫的年纪应该挺大了把，生产的时候体力不支，再加上它的盆骨天生长得比较狭窄，你们拿过来的第一只猫崽又比较大，所以才会造成难产。我们给它做了剖腹产，发现肚子里还有两只，一只是死胎，另一只还活着，但目前小猫崽仍然很虚弱，没有脱离危险期，最好留院观察一晚上。”
　　说到最后，他有些责怪他俩：“你们家这只猫其实根本就不适合生育了。为什么你们还...”
　　可张郁记得前两年的时候，志愿者们应该给这几只猫做过节育了？怎么还会怀孕？不过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母猫怎么样？”他问医生。
　　医生面露愧色，他低下头说：“母猫的子宫破裂了，发生了感染并伴有产后大出血。虽然已经及时将患处缝合止血，但是...对不起！”

　　小的时候张郁跟着父母去吊唁邻家的爷爷。
　　老人的尸身被放置在一口镶金边的红色棺材里，身上穿着黄色的寿衣，脸上蒙了块白布。他在迅速磕了两个头之后就害怕地躲回上香的大人身后。恰巧一阵风将白布吹开，他望见遍布紫红色尸斑的脸上，一双眼睛正半睁着，灰色的瞳孔也好像在悄悄看他。
　　那时候，他以为人死以后全部都会变成可怕的怪物，生命的尽头即是无尽的恐怖；
　　大一点的时候，他目睹叔叔杀狗，第一次惊骇于生命的残酷，原来弱者是会被强者残忍吞食的。他忘不了那颗被扒了皮的狗头，以至于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血淋淋地出现在他梦里，绝望地朝他呼喊；
　　再后来他看见了鬼魂，女鬼刘慧告诉他，生命于她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抗争；而那个跳楼自杀的女人则向他哭诉，生命的终结亦是她无限悔恨与自责的开始。
　　那么现在，你呢？
　　能不能告诉我，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你在想什么？
　　是恐惧？是绝望？亦或是怨恨？
　　可惜，即使张郁听得懂猫语，也无法知道答案了。
　　九岁的它，慢慢闭上了蓝绿色的眼睛，一如它来时那样，安静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他握着黑猫逐渐变冷的爪子，脸上淌过两行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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