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志

　　楚括没有如夜夜心的意失了常态，反而忍不住失笑，不过他随之而来的动作却也足够令周围人震惊万分的了。只见他毫无避嫌的意识，很自然跨上一步握住夜夜心的小手将她一把拉到自己身边，然后指着那株绚丽无比的茶花，柔声道：“茶花不看了？还烦劳先生说明。”后一句却是对长松说。长松连连摆手：“不敢。”还是步到瓷盆的近旁，将这株名花的种种来历，珍贵以及栽种技巧娓娓讲给众人知晓。

　　话题又绕回夜夜心感兴趣的事物，她从善如流便撇下先前心血来潮般的调皮，重新同长松讨教起来，也不去在意因为自己一个小动作而心神不定的旁人。

　　整个亭子顿时有种怪异的宁静，各人沉默，只长松低着声音在说话。其实这场中间，除却楚括和夜夜心实在没有哪个人有心思听长松掰他的花经。佟正淳兴味十足的将目光游移在楚夜两人之间，满是看戏的味道；佟馨兰却偏着脑袋心事重重，根本无心听人说话；姚玉清又露出哀怨的表情，眼中一层雾气凄美婉约，偏偏楚括并不朝她这边看一眼，弄的她有意间接表露一下心意都不能；至于水盈盈，她已是绞紧了手中的绢帕，甚至指节都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起伏不定的胸线暗示其心中很不平静。

　　韩玉溪这个人精环顾一圈四周，即便一开始他还弄不清路数略有疑惑，现下见到水、姚两位美人如此露骨的表现也已经猜测出几分原委了。他本来年纪也轻，又惯于风月，只觉得眼下的状况竟比那戏文还要有意思些，唯一可惜的是夜夜心不够激烈，否则这些女人联合起来演场大戏，不知道楚括还有没有本事从容应对。

　　像韩玉溪这样的公子哥儿，即便如何沉稳老道、精于算计，天性中总带些不安分的因子，哪怕因此损了人又没利己也是好的。眼前这些男女之间搅不清的关系，没让他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却无法翻些浪头出来，那真是埋在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他忍不住转起小脑筋，立刻有了主意。

　　正逢长松说话的空挡，便马上插进一句：“郡主才是真正懂花的风雅之人，不比我们只知道吃喝玩闹，不过借赏花权作幌子罢了。”他表面一派温文儒雅，倜傥非常的对夜夜心大肆奉承，心中却在恶劣的盘算：先抛出一块小砖头试试，难保没有那不安分的人受不得“激”，然后跳出来接着往下演。毕竟“我们”这两个字用的实在模糊，有心人都可以搬过来往自己头上套。

　　他的愿望没有落空，却听水盈盈沉着一张俏脸率先开口：“夜姑娘不耻下问，难道贵府的花朵都是由您亲自侍候的吗？盈盈孤陋寡闻，还是第一次听闻名门小姐会自己照料草木呢。” 再看姚玉清也是满脸的不以为然。韩玉溪窃喜，马上将满含期待的目光转向夜夜心，待看她如何说话。

　　夜夜心终于从茶花上抬起头来，只见她略带愕然的看看水盈盈，人家正在和她说话，不理睬很不礼貌，还是开口应和，声音不高，语气却是淡然而诚恳：“真的吗？那你确实挺孤陋寡闻的。”声调拿捏的极其到位，既带有惊讶，又满含惋惜，偏偏没有讥讽的味道。

　　韩玉溪激动了，他很想笑，可是看到水盈盈僵硬的脸色又不敢直辣辣落她面子，那就忍着吧。他挨的很辛苦，幸好正对上佟正淳也是要笑不敢笑的怪异面孔，终于有人陪他，心理得到平衡。

　　水盈盈虽然家道中落，但到底是魏王的外甥女，自己又生的美艳无双，心高气傲，一直受惯众星捧月的关爱，哪里有人敢这样不留情面的数落她，瞬间怒不可遏，几乎当场发作。

　　夜夜心却不吃那套，她从来都是凤鸣除夜中宵外最说一不二的人物，天生高人一等的气性，如今便是魏王对上她都要让开三分，何况对方只是一个寄居在王府的外戚。夜夜心自问还能客客气气说话已经很留下几分情面了，水盈盈要是再不自重，她也不介意代替长辈管教她一番。

　　水盈盈气极，哪里还顾得夜姬的身份，她只觉得今日这场面如果不能挽回，自己一定沦为天京的玩笑，于是猛的从座椅上站起，才要说话却不妨遇上站在夜夜心身边的楚括扫射过来的冷然的目光，其中有恼怒、有不满，更多的还是警告。水盈盈一下子吓住了，她从来没见过楚括摆出如此肃杀的摸样，平日里虽然也是淡漠的，但对她还算温和，也因此，她总是认为楚括对她还是有感情的，求娶夜氏不过是迫于父命的无奈。

　　现在，心上人却这样对她，水盈盈真是觉得自己心都碎裂了，又气又惧，敢怒不敢言的结果便是泪水盈满眼眶，泫然欲泣。

　　楚括对夜夜心维护的态度也吓住了姚玉清，她一面庆幸自己没有抢在水盈盈前面出头，一面又有些兔死狐悲的哀伤，只能一味敛息噤声，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免受池鱼之殃。

　　可惜，夜夜心并不感激楚括，她想到的是自己今天的好兴致全教人毁了，无聊至极。便冷冷的瞥了韩玉溪这个始作俑者一眼，再对向楚括：“今天看的差不多了，要不要回去？”楚括很高兴夜夜心恩怨分明，没有迁怒到他，不自觉的微笑而出：“也好。既然时间尚早，我带你去美人湖逛逛吧。”

　　然后他们径自向韩玉溪等人告辞，相携离去。夜未央暗暗拍拍她的小心肝，连忙跟上两人。

　　余下佟正淳向妹妹安慰的笑了笑，示意她不必多心，佟馨兰只是勉强回了他一个笑，终归还有些心结。姚玉清回过神来，她将目光投向水盈盈，觉得那完全就是另一个自己，苍白而绝望，再不敢有非分之想。

　　韩玉溪也不好过，夜夜心最后看他的那一眼真是意味深长，这还是一个才十五岁的应该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吗？算了，他自我宽慰，难养的女人还是让楚二公子操心去吧，关他韩公子什么事。正巧此时有下人过来回话，他也乐得跑开毓林亭这片是非地，便装模作样向佟正淳等道了“少陪”，连忙闪人。

　　那边夜夜心让随侍的婢女带着无意再去美人湖的夜未央先行离开，自己则跟随楚括坐着马车，姗姗往天京郊外而去。

　　她百无聊赖，便打量坐在对面的楚括，那么近的距离，他又毫不顾忌自顾斜倚着手旁的矮几闭目养神，正方便夜夜心光明正大的观察。仔细看才发现这个男人的五官深刻，长的非常漂亮，薄薄的嘴唇呡成一条线，显现出一种与他的年龄不太符合的老成和稳重，令夜夜心不由自主想起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来。

　　初见时他与天狼对峙，霸道而强悍；夜里的无意相遇，他又显得轻薄而无礼；然后酒楼中他兴致勃勃同她说话的样子；在街市上他面对敌人冷静谨慎的判断；还有桂园内，他成竹在胸的运筹算计……

　　彼此相识不过五天，几乎还和陌生人差不多，但是太多的关系把他们牵扯在一起，有政治上的，有策略上的，是不是还有——感情上的……

　　夜夜心不知道，只是很无奈的发现，她和他两个人，正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轨迹越走越近。老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天京和凤鸣相隔又何止千里。那他们之间呢？也是因为相互的缘分才走到一处的吗？只是不知这究竟是良缘呢，还是孽缘了……

　　夜夜心只顾着胡思乱想，却不意楚括突然睁开眼睛，恰好捕捉住她怔怔放在他身上的目光，有些迷茫，还有些悠远……然后两人的视线相互胶着，都没有说话，也没有避开彼此的双眸，长久的自然的注视，并任由一种叫做暧昧的气息在这间狭小的车厢内酝酿。

　　楚括面上不动声色，可他清楚的感觉到自己胸腔内的心脏正在狂野的跳动，这种情况对于他太过稀奇，竟教他忍不住要去探寻其中的原因。

　　即便再强烈的情绪波动都不该阻碍他的大脑冷静的思索，这是多年来从战场上，从严苛的环境，从生死关头培养出的习惯和能力。而当下的一切又并不那么复杂，只用电光火石的功夫，他已经约莫理清了自己的想法——一种绮丽美好且不违背他的雄心壮志的想法。

　　也许在当初附和父亲楚元辅向夜阀提亲的时候，他更多的是考虑楚家的前景和自己的雄心；也许在一开始面对夜氏女子的时候，他仅仅是报以顺其自然、可有可无的态度；也许在他内心深处对待这场政治联姻的想法只是尽力而为即不愿勉强。那么现在，他知道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变化，因为他自己的最根本的对待夜姬的想法发生了变化。

　　这个女孩年纪小了些，但她是那么特别，完全颠覆了楚括一直以来对于女子的定论。她高贵，却不骄矜；清高，却不自大；倔强，却不无理；聪明，却不傲慢。就像一束光，令人不禁向往、靠近，然后沉溺于她的美好。原来在这短短的时间，原来在他无知无识的时候，他的心已经做出了选择……

　　回避不是楚括解决问题的态度，既然已经找到原因，既然已经清楚自己的心意，那么就让整个事态的方向按照他希望的那样进行吧。

　　……

　　夜夜心并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在楚括的心中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原本某个还很朦胧的印象，变成势在必得的对象。她正在想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

　　面对楚括凌厉的眼神她很不习惯，但逃避不是夜夜心的态度，哪怕再不适宜，哪怕很想别转头去，她仍然强迫自己不将视线移开……然后自然而然的，她很窘迫的想起初来天京的时候，天狼和楚括之间的眼神较量，和……他们现在……好像啊……

　　然后她觉得自己很傻，居然陪这样一个疯子无聊，可是，都僵持了那么久去才停住，是不是更傻？……很难得的矛盾的情绪在夜夜心的心中荡漾……

　　幸好还是楚括打破僵局，夜夜心才暗暗松口气，便见他很自然的半垂下头，笑的开怀，如同和煦的春风一般晃人眼球，看的她又有瞬间的迷茫。

　　他笑起来的样子，也不是那么可恶的。其实，很漂亮……

　　夜夜心刹那的怔忪并没有逃过楚括锋利的眼睛，他只觉得这是一种信号，一种告诉他他的想法也并不那么难以实现的信号。

　　然后心情好，楚括脸上的笑意更深。

　　夜夜心算是大方的女子了，却也受不住楚括如此肆无忌惮的关注，偏偏对方满面堆笑，让她想发脾气也无从发起，于是这种状况便一直从马车里持续到两人坐进白水茶庄的包厢。

　　她索性支着头将注意投向窗外，细细欣赏美人湖的风光，决不去看身旁那只神经错乱的傻瓜。

　　楚括毫不在意，反而满含兴味的跟随她的视角游走，从远处的山群，到近处的台榭。直到许久之后，他才终于开口，只是话题让夜夜心有稍许的错愕。

　　“其实这白水茶庄本身很一般，只是因为一位皇后而声名大噪。可见‘皇后’两个字的感召力还是很强的……”

　　夜夜心并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终于将头回转看向那脸莫测的笑容。

　　“你的父亲曾经说过，你如果要进我们楚家的门，那是一定要做皇后的，看来他对你期望很高啊。”楚括笑的很自然，那语气便好像他只是在陈述一桩事实，并没有其他多余的意思。

　　夜夜心恍然：“作为父亲，他有这样的想法很自然吧。不过……”她故意停顿一下，并加重的语气一字一句对楚括说：“我却看不出做皇后有什么意思。”夜夜心的眼睛亮的动人，带有一种孩子气的挑衅。

　　楚括没有闪避，反而迎着她的话而上，也是明亮的眼睛，也是一字一句看着她说：“我也觉得当皇后没什么意思。不过……”

　　他也故意停顿一下：“当我的妻子一定会很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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