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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妻思量
红梅树下,两道身影在白茫茫一片的雪地里面对面立着。
我轻步走近,听得漱广哥哥跟不识哥哥说着话,语气没有起伏,“即便她不是我的妻子了,可她还是我的表妹。她病了,我去看看她,不是应当的吗。”
不识哥哥没有说话,只低头凝视着什么,忽地抬首,又默了默,为漱广哥哥整理了一下黑色风衣立领,正身微笑道,“代弟弟问候舅舅舅母和表妹。哥哥路上当心,别招了寒气。”
漱广哥哥嘴角微微一扬,轻笑了一声,“嗯。”随即转身出了府门。
不识哥哥望着府门外,我几步走到不识哥哥身侧,看见府门外阿季先扶了漱广哥哥上了马车,而后也跟着上了马车。马夫扬鞭,驱车行出长巷。
从舅舅家回来后,漱广哥哥就开始着人在西塘修筑别业,并未与父亲母亲商量。
母亲听到风声,看穿了漱广哥哥的心思,斥责道,“你若是为了学业修筑别业,母亲千百个赞同。可若是用来金屋藏娇,那是断然不允许的。”
“……”漱广哥哥张口结舌。
母亲神色威严,拂袖而去。
我知道,漱广哥哥对蔺乔嫂嫂并未死心,指望着有一日能破镜重圆。只是漱广哥哥选的时机不对,太早了些,待日后中第,再重新迎娶蔺乔嫂嫂入门,方是良策。
“妹妹以为,蔺乔还能等多久?”漱广哥哥反问,泪水划过嘴角,双肩隐隐颤抖。
我瞠目结舌,“嫂嫂她……”
徐府蔺乔的闺房,一应白紫相搭的色调。寒凉的月光透过纱窗照进来投彻在地面的一双绣鞋上,绣鞋的主人躺在床上,面容憔悴,俨然不似二九之期的女子。
舅舅舅母在离床榻两步处站着,满目泫然,身后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下人。
我坐在榻侧,泪水模糊了双眼,依稀看到蔺乔嫂嫂嘴唇张合,忙拭了眼泪。
蔺乔嫂嫂缓缓睁开了双目,见了我和舅舅舅母,勉强微笑,又侧首望向窗外。
蔺乔嫂嫂的角度,应该刚好可以看见小窗外那片夜空中的皎洁月亮和璀璨星辰。
蔺乔嫂嫂气若游丝,面如白纸,倔强地撑起身子,拉住我的手道,“今晚的星月真好……秦篆,带我去走百病吧。等我好了,我们还要一起野游,比谁更有精力;一起荡秋千,比谁更轻盈;一起结社,比谁更会写诗填词……”
我含泪看向舅舅,征求舅舅的同意。
舅舅哀伤地点了点头。
我扶起蔺乔,微微笑着,“好啊。等你穿好了衣服,梳好了头发,我们啊就挑着灯笼游武塘,消除病疾……以后啊,我们还要去很多很多地方。”
为首的两个丫鬟过来为蔺乔嫂嫂穿好袄裙,又扶蔺乔嫂嫂到了梳妆台坐下。
菱镜里的蔺乔嫂嫂,在胭脂水粉与金银钗环的装扮下,渐渐地恢复从前的光鲜亮丽,只是终究少了些什么。
将近新春,武塘的夜市热闹非凡,车水马龙。
我扶持着蔺乔嫂嫂,跟着蔺乔嫂嫂的步伐缓缓走着。
四个僮仆执灯,六个侍俾冉冉相随。
如斯良景喜境,本该是嬉戏言欢,然而此时僮仆侍俾无一人开口说话,只默默跟着小主子。
蔺乔嫂嫂这个样子,大家实在难以说笑。
我悄悄望着蔺乔嫂嫂的脸庞,珠泪偷弹。
蔺乔嫂嫂忽然收脚停下,我踉跄了一步,也停下了。
和着月光的泪水淌过蔺乔嫂嫂雪白面容,她挣脱我,向前拖了一步,望向夜空,声如蝉翼,“高辛氏二子,长阙伯,次沉实,自相争斗。帝乃迁长于商丘,主商,昏见;迁次于大夏,主参,晓见。二星永不相见。”吃力地伸出一只手,目光凄迷,似在与谁言语,“愿你我如参商二星,永不复相见。”
语毕,身子已如一摊软泥,委了下去。
“蔺乔!”漱广哥哥飞奔而来,仆倒在地扶住了蔺乔嫂嫂。
邹仲坚也跑了过来,站在我身旁,看着漱广哥哥和蔺乔嫂嫂。
漱广哥哥呐喊,恸哭。
蔺乔嫂嫂紧闭双目,双臂无力垂了下去。
癸未年春日,百可室外杏林如盖,白花纷飞,雨后的泥土芬芳与花香混杂在一起。
漱广哥哥手持双剑起舞,如有两人对峙相应。
可惜,终只一人。
漱广哥哥收剑入鞘,望着眼前美景,诵出一首诗来,“小室高林雨气微,游蜂冲湿负香归。可怜数树花千片,化作春风一日飞。”
不识哥哥拊掌走到漱广哥哥身旁,满目赞许,“难怪孝廉徐彬臣诗酬哥哥―倚马诗才岂必论,虚怀犹自见谦尊。哀年何幸逢君子,信是百可又一鲲。”
漱广哥哥笑意淡淡,重复念着‘百可又一鲲’五字。
百可室是漱广哥哥和鉴涛共用的书房,从前徐孝廉夸鉴涛是百可室一鲲,不久又认识了漱广哥哥,称漱广哥哥为百可又一鲲。
父亲房内,漱广哥哥说要出游,希望父亲可以批准。
想起了鉴涛的父亲,约莫是心有余悸,对于漱广哥哥的请求再三思虑,仍未给出一句同意或否决的话。
不识哥哥为漱广哥哥争取道,“漱广哥哥向来对破题、承题、起讲这些个行文枷锁不起意,参加考试归来,都会同我说八股取士是何等顽固的束缚,如此等等,言语间尽是对八股取士的厌恶。因此科考也屡试不中。父亲母亲从不问哥哥到底想要些什么,只把自己的希冀全数压在哥哥身上,家法之围,棍棒之下,哥哥反抗不得半分。嫂嫂无故被休弃,归家后一病不起,蹉跎了几月,本有哥哥安抚,但为时已晚,含恨而去,离魂归无处。哥哥亡了妻,悲恸万分,身体每况愈下。人的气数跟心境有莫大的关联。父亲不如就依了哥哥,准哥哥出游,转移些心思,不致睹物思人,也许会好些。何况在家是读书,在外也是读书,在外出游视野更阔,见识更广,更益于学识精进。父亲看是如何?”
父亲凝眉深思了会儿,将不识哥哥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道,“出游也确是利于漱广身心修养。只是为父总是有些放不下,看如今漱广的光景,怕是像鉴涛一样,出去了就不再回来了。”
不识哥哥道,“想是不会的。等过些时日,哥哥心里放下了,不那么痛了,也出游够了,便也该回来的。父亲若是担心,安排几个可靠得力的人路上跟从照顾着,随时通风报信。”
父亲黯然道,“纵是可靠得力的,我也放心不下。漱广自身武功不弱,若一心离了家,甩掉几个人不是难事。”
不识哥哥沉默了。
父亲思忖了会子,又将我拉了过来,道“不识须得准备今年春天的会试和殿试,得不了空随漱广出游……漱广的好友们,就连仲坚奕庆怕也未必劝得住漱广。也唯有你这个妹妹,能牵制得住他。可你偏是女子之身……”
“也正是女儿之身漱广哥哥才不好半路弃了女儿跑了。女儿家就该利用好自己的软弱。”我想起了当朝一些才子佳人的小说多有女扮男装甚至男扮女装的例子,所以道,“要瞒外面人的话,女儿家声音故作低沉些,走路翻出个外八字,手摇折扇,半束起发来,行迹与男子也没什么两样儿。”
父亲道,“只是出游,难免会有出入章台酒肆,放浪在街井巷里,寄居四方名士家中或是别业,看到了不该看的秽了眼睛涅了思想,或是被人看透了身份,更有甚者遇到个歹徒强盗,该如何是好。为父实在难以放心。”
我道,“古人说非礼勿视。知是非礼,那便不看就好。看与不看,还不是自己做主。至于身份,官宦名士之家的公子有个陪读书童跟着不是正常的么。若是怕被人看穿,我多留心着不行差踏错便是。还有什么歹徒强盗,从前漱广哥哥教了我些防身的法子,对付那些个小毛小贼,还是绰绰有余的。”
父亲先是有意无意地应答了一声,又摇首,出尔反尔,“还是不妥。你这模样,就算不认识你的人见了,也一眼就认出你是姑娘家了。”
我明白自己有些异想天开了,“那怎么办,我就这副尊容。”
我拧着眉头,疑惑道,“不知前蜀的女郎黄崇嘏是如何装扮,竟能瞒过众人的雪亮眼睛,游历川东川西,与士人一起研讨学问,代理八品司户参军。”
“想是那女郎黄崇嘏才也无盐,貌也无盐。”不识哥哥谑笑。
三人身后的漱广哥哥也朗声笑了起来。自从蔺乔嫂嫂走后,我还不曾听到漱广哥哥出声笑过。
我‘呲’了一声,“这跟美丑没有关系吧。也没见有人把漱广哥哥认作女子的。哎呀,此刻也不必有什么知州大人来招我为东床,我已经像黄崇嘏一般‘愿天速变作男儿’了。”
不识哥哥道,“漱广哥哥的美是男性美,倒是玉章的美偏女性化一些。我第一次去仲芳叔父家遇见玉章,难辨他雌雄,还闹出了笑话。现在他长大了,人称宋玉再世。若是妹妹出游能有玉章在侧,便可鱼目混珠了。”
我顺着杆儿就往上爬,“嗯,好办法。立领遮挡脖子,再戴上网巾或是帽子就更好了。”
其实,我就是好久没出嘉善了,想出去游走看看。既然漱广哥哥征求父亲的意见,哪里就不回来了呢。
父亲偏又道,“秦篆,你还是不要去了。你如今大了,不安安分分待在家里,被人吵了出去,名声失落在外,就不好了。”
我没好气道,“政客的话比男人的誓言还不可信。父亲的话却是比政客的话还不可信,当真是天下无敌了!”
父亲啼笑皆非。
“真正的文友,淡化了性别,思想也淡化在有无之间。”我嫌恶道,“哪儿那么多流言蜚语。反正我不惧怕。”
“也不知道有完没完了。”漱广哥哥挨着桌子坐下了,自倒了一杯茶喝,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们三个。
“……”父亲,不识哥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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