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庄

作者:珪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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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成天地


      先前内室中聚集的铺中所有执事和供奉,在一齐商讨完诸多事宜后,闲杂人等当且各自散了。出门后,只对室中所谈言论闭口不提。

      而既已商讨出的结果,确是需要江供奉带我前去暗阁临仿书画。

      小十叔在出发前曾告诉我,“承启斋”历时收藏的珍作大都安置于内室后的暗阁中。族中祖辈亲自设计动工。屋中采光通风状况良好,湿度温度自是适宜。在那里作画,不仅便利,而且很有氛围。此番话语令我煞是心动。

      现时值巳时,据众人讨论出应对措施后仅过去一个时辰。时间还很宽裕,我与江供奉站在门口送走他人后,又转身回到内堂中。

      室中只余我们俩个。小十叔在众人离去后,自觉帮不上什么忙,也就随大流的出了内室,前往后堂,慰劳铺中的伙计们去了。

      “少东家,请随我来罢。”江供奉侧了侧身,一手背后,一手朝前伸出,示意我方向。
      “您唤我素霓便好。”我笑了笑,顺着他指的方向朝前走了几步,待走到他身旁,也伸出手,示意请他先走。
      “那老身便托个大罢。”江供奉抚了几下胡子,咧嘴大笑了几声,摇摇头,率先朝前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错了半个身子的距离。江供奉身长比我高约三寸,经窗外的阳光一照,抬眼便能望见他那闪着银光的花白头发。

      我眯了眯眼,盯着那发光的半白发丝,掐指一算,微微诧异于江供奉的年纪竟与父亲的年龄相差不多——却是华发早生。也不知是早先便是如此,还是适逢铺中变故,为十三掌柜的死一夜白头。

      我顿了顿脚步,不由的出声打破一室寂静,“您老这些年为'承启斋'做的,晚辈无以报答,但凡有我力所能及之事,请尽管开口。”

      “唉……东家……素霓这是何话,在其位,谋其政,司其职,负其责。我老了,现在的天下是你们的天下。在这朝堂纷纭之际,老朽能有一处安身立命之所,能一享天伦人伦,足以,足以。哈,哈哈。”江宿顿了顿,侧过头,视线却没落在我身上,只看着面前空气悠悠说道。

      听此番话后,我不再言语。现今这世道,什么言辞都是空的,承诺没兑现之前,总有变数。虽说我不可能护这些为族人尽心尽力之人一世周全,但事在人为,只要不妄图擅改他人命格,避开些世灾人祸,还是不耗太大心血的,是轻而易举的。

      眼睛盯着江供奉早生的华发,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自觉的发起了呆。先是想起自己之前之所以没有注意到它,一是,开始时,我的心思没放在他身上;二是,内室中的光线将暗将明,阳光不会直照人身;三是,这华发配着江供奉温和的气质,并无违和。看来自己出来历练是对的,不然还发不现自己这一下意识忽视普通表象的毛病。

      这般想着想着,我又想到自己——自己第一次出山就被派来救火,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

      转念又想起曾路过的集市小街,不过短短一段路,但观众生百态,只察觉心中淡淡。生一世活一世,有谁人是生活了一世?活生了一世?

      慢悠悠的跟在江宿身后挪着步子,压下有的没的的思绪不提,我转眼看起四周装潢,复又想到自己这也算是第一次来族办的铺子,感觉挺新鲜,挺奇妙。

      不过,就这么短短一段距离,也没甚好看。随着江供奉拐过内室大堂,走向靠内的隔断,入眼的便是约莫一丈高五尺宽的锦绣山水屏风。

      直身绕过屏风后,就见不远处立着一张小塌,像是平时稍作歇息之地。整个小隔间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竟丝毫不觉蔽塞,乃是自成一片天地。

      就在我打量四周之时,江供奉正跪在地上,左臂弯曲撑地,右臂伸直够入塌底,径直向小塌东南角摸去。

      少顷,只听“咔嗒”一声,也不知道他碰到什么机关,整张塌像是被一只大手托起,边向外侧移动,边缓慢上升。而与此同时,在我身后,从那置于靠外侧的山水锦绣屏风的木质边框处,上下左右各伸出一支木帘,直冲小塌而来,迅速包裹住小塌四周空间,竟又形成一方天地。

      我抬眼看了看头顶,又低头抚了下木帘,触手极坚极韧,若不用些特殊利器,根本无法从外面破帘而入,甚是隐蔽。而且,我蹲下身,看到木帘与地面、顶梁接触紧密、严丝合缝,想必若从外边看,只会觉得这屋中一隅仅是处四方屏风的展示、晾干之地,却不会晓得这内部另有玄机。

      站起身,我又将目光投向那自小塌下方显现的东西——是个仅供一人进出的陷口,下面附了段长长的石梯。

      迈步走近凹陷的入口处,我探头往里瞧了瞧,却一眼望不到头。

      “原来是一处地室。”此念头一出,接着我便觉得这机关必是祖辈的手笔,果真有我族的风格——想当年他们曾把九里山山体凿出个大洞,相对来说,这地室只是小意思。

      “走到头,将手掌对上封墙上的机关口,尽头处的封墙便会重新开启,显现出来新路。”到此为止,江宿却是不再与我一同下去,只是予我指明了方向。剩下的路,要靠我自己走。

      我对他点了点头,撩起衣袍,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的拾梯而下,只身步入黑暗之中。

      暗道里一片黑暗,无武功在身的人,若不用上长明烛,只能摸索着侧墙前进。不过我的眼力自幼便不错,就算不用气劲覆于眼上,也能夜视。

      我缓步前行,细细感受,只觉凉风习习,空气流通中卷裹着古之气息,扑面而来,有种莫名的厚重感,令人心静平和。除了视线有阻碍,其他条件都不错。看来小十叔所谓的“采光良好”只针对暗室,而这暗道想是没这待遇。

      这般缓行,走了约莫五十步后,眼前便出现了“封墙”模糊的影子。所谓“封墙”,顾名思义,就是起封堵作用的死墙,但在这条暗道里,“封墙”却是个可以活动的机关墙。

      在靠封墙还有近一步的距离时,我停住脚。定眼望去,只见对面墙上有一个较显眼的微凸的光滑半球面,与我肩同高。

      我伸出手,以爪扣住截面,朝外掰了掰……纹丝不动。至于江供奉所说的“以掌相对,方可开启”,更是找不到对应方位,无从下手。

      母也天只,不谅人只!我在风中微感凌乱。对此只用一句来概括我的心情——念风独自凉,思往事立残阳。“万事开头难”大概是族人的共性,无论开什么机关,都要弄些奇奇怪怪的机关引物,什么时候能不那么费脑子我就谢天谢地了,每次苦思机关开启的方法时,我都觉得心好累。就算此前再大的好奇心,也在这一过程中消磨光了。

      但嘴上再怎么说,手也不能停。我屏住呼吸,凑近那处凸起,想看看有何蹊跷。耐下性子瞧了半天,终于在其表面发现了数个针孔大小的小洞,像是浇铸时意外而成的气眼。一个并不紧挨一个,呈无规则离散状。我数了数,一共二十三个气孔。

      我微松了口气,事情现已明朗。“二十三”乃是易数之一,遵易思辨,照做就是。于是我撸起袖子,默记下那二十三个小孔各自的方位位置后,运足暗气,对着面前的封墙,连拍二十三掌。

      暗道经常被人打扫,加上气通风顺,并无多少浮灰。所以,在我打完二十三掌,收身微退几步后,伴随着轻微的咔咔声,封墙后侧的光线争相从还未完全开启的门缝中挤了出来,照亮了几乎整个暗道。

      我的心好似也随之被照亮。世上总有平凡后的奇迹等着你去发掘,这一过程甚是美妙。小十叔说的不错,这种氛围心境确实很适合作画挥毫。

      说到临仿,众人皆知作仿须得心静顺遂,一求心无旁骛,二求笔法自然流畅,三求切实体味古时作画之人的心绪情感。

      而我年纪虽不大,但阅历着实不少。虽从未出山,可平日接触的山中奇物不说,单是在幻阵中幻化的绮丽风采,就令人感同身受,所思所想大都不由得人控制。加之我自小心思敏感,总能透过些古物琢磨出蕴藏其中的许多不同寻常的东西,更使我在这一条“泼墨作画”的道上走的顺遂。这也多亏九里山福泽贵厚,起运承天,富生灵物宝品,使我碰到的大多是些气运滔天、庇佑心身之物。

      脑中滑过这些想法,也不过是短短一瞬的功夫。在门完全洞开后,这些念头也都随着黑暗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心身的空静灵归。

      抚落袖子,整整衣角,我轻轻走入门中。

      待两脚迈入暗室内,我身后的机关门便缓缓闭合。回头望去,暗道又慢慢的重新变得昏暗。

      自己正好站在明与暗,光与影的交汇处。一隔门墙,两方天地。

      不知何由,我忍不住轻轻笑了笑。摇摇头,收回目光,转头四望室内。

      眼前,最引人注意的便是一架生丝素织墨字屏风,隔绝了暗室另一侧的物事。整幅屏风由金丝楠木包边,屏面透着银金色的暗光,其上用墨色丝线绣着行楷,光波流转间,绣面上的字仿佛有了生机。绣书:

      君谟善书能别书,宣献家藏天下无。
      宣献既殁二子立,漆匣甲乙收盈厨。
      锺王真迹尚可睹,欧褚遗墨非因模。
      开元大历名流夥,一一手泽存有余。
      行草楷正大小异,点画劲宛精神殊。
      坐中邻几素近视,最辨纤悉时惊吁。
      逡巡蔡侯得所得,索研铺纸才须臾。
      一扫一幅太快健,檀溪跃过瘦的颅。
      观书已毕复观画,数轴江吴种稻图。
      稻苗秧秧水拍拍,群鹭矫翼人荷锄。
      陂塍高下石笼密,竹树参倚荆篱疏。
      大车立轮转流急,小犊欺愿稚小驱。
      令人频有故乡念,春事况及蚕桑初。
      虎头将军画列女,二十余子拖裙裾。
      许穆夫人尤窈窕,因诵载驰诚起予。
      余无书性无田区,美人虽见身老癯。
      举头事事不称意,不如倒尽君酒壶。

      我凑近屏风轻耸鼻翼,微嗅片刻,似有墨香扑鼻。想是这立屏风也是件古物,只不知是何人赋诗,何人绣织。

      绕过屏风,转入里间,视野立即变的开阔。

      暗室中除了门口置放的屏风外,再无隔断,占地足有三间地上内堂大小,格外敞亮。室内散着的光也不似阳光。

      我将视线向光源投去,原来是屋中四面墙的中上方以及头顶正上方处,各悬着一颗黄昀珠。

      黄昀珠是族人除烛火外常用的照明之物,对我们来说不甚珍贵,但对外来说却不是常见之物。

      自古,黄昀珠多称为“羲和目”,羲,本字“曦”。《玉篇·日部》:“曦,日色也”;《集韵·支韵》:“曦,赫曦,日光”。则“羲”本义指日色、日光。至于“和”字,《山海经·中山经》:“又东二十里,曰和山,其上无草木,而多瑶碧,实惟河之九郡。是山也五曲。”此亦为可证“和”为旋转之义。太阳的东升西落,循环不已,是围绕着斗极而旋转。“羲和”义为“旋阳”。

      《日眩传》所载有言:“羲和,日母,后谓之日御,著鞭驭龙车,并日出归,始于若木,终于极地。”

      黄昀珠之所以被称为“羲和目”,是因为其自成光源,且不同于冷光,散发的是暖光,就好似一颗小太阳,加之“羲和”又乃“日母”,御日东征。这也算是个祥和的寓意——以珠代目,映日照天。

      而这间暗室内总共有五颗黄昀珠,烘得整个屋子微暖透亮,暖得人心简直要泛出蜜来。

      我捂嘴打了个哈欠,觉得在这一方天地中,骨头酥了,身子松了,头脑清了,心也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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