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白山

　　18

　　此时的景额几乎要绝望了。整整两天没有新月的任何行踪和消息，就连紧追其后的拓跋臻也不见踪影。

　　追赶新月的那天，他们一行十几个人刚到山脚下就被滂沱大雨阻挡了。雷声滚滚，雨声阵阵。虽然有雨具护身，每个人还是被淋得透湿。进山是不可行的。这样的大雨下进山，不要说找人，恐怕自己都会弄丢。天色暗得像天幕被锅子盖住了，雨水打在身上生疼。景额心急如焚，他不知道这样的天气，新月一个人在山里会怎么样。他只能默默祷告神明保佑，让新月找到一个安全，避雨的地方等待天晴，等到他们得以进山。

　　景额的姑母赫舍里氏嫁与乌雅家族的继承人乌雅索尔托。景额的阿玛，也就是赫舍里氏的哥哥正是赫舍里家族的族长。两家的联姻乃强强联手。在草原上互为依托，一时间无人敢挑衅。因此两个家族往来的异常活跃。景额也因此得以经常来往于都安和都英额。就拿这次的拉练来说，乌雅扎尔哈被急调入关，索尔托并没有从本族里指派人手，而是让景额率领乌雅部，可见两家族的交情深厚。

　　按说，景额应该和姑母走得更近些。可是事实上，他对姑母和姑母的孩子，也就是自己的亲表兄妹们却不甚亲近。反而和那拉氏带大的新月甚笃。这自然惹恼了赫舍里氏。全都安的人都知道赫舍里氏不好惹。她作为赫舍里家族族长的妹妹嫁到乌雅部做乌雅索尔托的正妻。从来就没有看得起别人过。包括对待丈夫索尔托也时常的用强硬手腕，不惜拿娘家的支持做诱饵或是威胁。索尔托也是碍于两个家族的联手，没有发作，只是前前后后有了几个侧妻。赫舍里氏气不过，又没有其他办法。便出气发作在冷待侧妻和侧妻的孩子们。在生活上极尽克扣，在气势上尽力打压。因此她的孩子们也大多骄傲和颐指气使。比如景额的表妹，朱赫，景额就很不喜欢。朱赫比新月大不了一岁，却霸气十足，尖酸刻薄。她对景额按说还算是客气的，但景额都有些受不了。碍于姑母的情面，不与她发生过多正面冲突而已。

　　景额对新月的第一个印象是新月出生的那天。在景额的记忆里那一天格外的混乱。产房里人来人往，接生的人忙忙碌碌，门口的索尔托焦急万分。新月的讷讷已经进入产程快两天了，力气几乎用尽，孩子还没有出来。附近能找到的接生婆都陆续请来了。但是人多并不解决问题。景额那时已经四岁多，被当做男人挡在门外。忽然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他好奇心大作，十分想要看看新生婴儿是个什么样子，便趁乱，溜进了产房。一个老年妇女抱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婴儿，正在用布擦拭，准备包在毯子里。景额在后来曾反复回忆起第一次看到新月时的场景。那是一个洁白的小肉团，深棕色的胎毛布满她小巧的脑袋，紧握的小手只有核桃大小，脐带刚刚剪断，像一个被打了结的管子。景额不由得走上前去仔细看，正巧赶上婴儿半睁开眼睛。景额看到了一双迷蒙的偏近灰蓝色的眼睛。他被这双眼睛迷住了，甚至没有听到周围人的呼喊和哭叫声。景额从此就特别关注新月，因为他是新月来到这世界上看到的第一个人。不是新月的讷讷，不是新月的阿玛，而是他景额。

　　景额还记得，大概在新月4,5岁的时候，他住在都安过夏天。那时的新月眼睛已经固定了颜色，脱离了婴儿时的灰蓝变成浅棕色。带着婴儿肥，梳着丫头辫子的新月和朱赫在炕头玩儿嘎拉哈。朱赫明显穿着的比新月好，个头也较大。仗着赫舍里氏在场，和新月纠缠起来，非要说是新月弄坏了她的嘎拉哈，磕掉了一个角。朱赫大哭着揪着新月的丫头小辫不放。新月打不过，又不善辨别，又跑不掉，只能求援赫舍里氏。赫舍里氏却淡淡的责怪新月弄坏了朱赫额云的东西本就是不该。朱赫听自己讷讷这么说，更是气焰高涨。倒是景额在一边看不过去了，他知道是新月受了冤枉。想了个法子解救出新月来。带她到马场，把她抱上围栏，使出浑身解数才让新月止住了哭。他承诺新月到了秋天围猎的时候会寻一头狍子，给她也做一副上好的嘎拉哈，那样新月以后就不用再和朱赫玩了，也不用再受朱赫的欺负了。那时景额8,9岁，已然在马上崭露头角。每年的射鹄都拔得头筹。新月听得景额许诺一副狍子骨嘎拉哈，破涕为笑。景额注意到这个还带着婴儿肥的小姑娘眼睛里面竟然还带着出生时的迷蒙样子。

　　在新月13岁的时候，景额成亲了。17岁的景额先娶的是侧妻。这并不奇怪，作为将来赫舍里部的族长，他的婚姻是政治和武力联姻的需要。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正妻人选的时候，为了子嗣，先娶侧妻在满人贵族里是常见的。今后娶的正妻依然有正妻的地位，掌管一切内眷事物。因为是迎娶侧妻，婚礼的规模很小。新月和那拉氏讷讷都没有受到邀请。新月本来准备了礼物，见不被邀请，气不过，私自跑去都英额。亲手送上了一个她用鹿角雕刻的雄鹰，但是明显的四不像，倒像是一只半蹲的狗或者狐狸，弄得景额哭笑不得，还不得不专程送新月回都安。
　　从都英额到都安有将近一天半的路程，两个人一路骑马并肩而行，说说笑笑很是愉快。晚上便露宿在一处林子边上。草原的夜晚安静极了。新月和景额躺在火堆边看星星。

　　新月问“景额哥哥，星星是活的吗？”

　　景额暗自发笑，这种看似愚蠢的问题大概只有新月才能问的出来了。还好他了解新月，并不嘲笑她，也不奇怪她问的问题。自从嘎拉哈事件以后，他和新月自然而然的变得亲如兄妹。景额手把手教新月满文。不过几年，新月的满文书写就在都安，乃至都英额的孩子中间出类拔萃了。因为是景额亲手教的，他对新月的思维方式颇为熟悉。不要说问“星星是不是活的”这种问题，比这个可笑的问题更多着呢。好比有一次，新月问景额，“如果就在脚下挖一个洞，一直挖下去，会不会把地挖漏？”景额还在诧异她的问题的时候，她又问，“如果挖漏了，掉进去，会不会就到了天的另一边？”

　　景额想到这些不禁失笑，说“新月，真不知道你脑子里每天都在想什么”

　　新月也笑了。不再问下去，翻个身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的清晨，应新月的要求，景额早早起来陪她去附近的山坡上看日出。这是新月的保留曲目。景额实在搞不清楚每天一次的日出看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是看不厌。又担心她一个人不安全，只能陪着去。新月安静的等待鱼肚白的天际出现万丈光芒，彩霞薄如蝉翼。景额注意到新月的眼里盈满泪水，一片迷蒙。

　　景额一行人在大雨里等待了一夜，直到天光放晴，才准备行装进山。满人男子都是好猎手，对山里的规则了如指掌。他们分头寻找前一天留在树木上的标记。经过一夜的大雨，很多标记已然找不到了。但是还是有细心的人看到了几处。大家顺着标记大概指引的方向，拉开网仔细搜寻。
　　景额找得十分的认真，他恨不得把每个石头都翻过来看看可曾有新月留下的标记。看着被狂风吹得倒伏的树木，看着地上被雨水冲刷的沟壑，看着连自己都深一脚浅一脚，行进困难的山路，景额心里冰凉。他不敢想象新月前一晚在这样的暴雨里怎么样了。会不会遇到危险。会不会吓坏，冻坏，饿坏了。一时间又是担心，又是气愤，又是自责。心里直冒火。想到新月的任性，不管不顾的私自跑出来，还敢欺骗那拉讷讷，竟然又孤身进山，他就恨不得立刻好好教训她一番。转而又想到新月还人影无踪，不知安危，就又转为揪心揪肺。眼看一天就要过去了，天色渐渐要偏暗了，十几个人都疲惫不堪，还是一无所获。景额觉得嗓子冒烟，心里火急火燎。

　　忽然在拉网的人里有人一声呼哨，景额紧忙赶过去，远远看到几个人围住了一匹马。是枣红。景额顾不得脚下的淤泥，几步滑到枣红身边，没有看到新月的影子。枣红看起来还好，并没有受伤。身上也没有驮什么装备。景额赶忙大声呼喊新月的名字，众人看到也都跟着呼喊起来。十几号人喊喊停停，半天还是没有听到任何回答。天色暗下来了，景额他们只得作罢。生火做饭准备露营。

　　景额坐在篝火旁，食不甘味。一天都没有找到新月的一丝踪迹。他后悔起来。后悔不应该粗暴的逼退拓跋臻，如果不对拓跋臻那么强硬，拓跋臻或许就不会那么不知深浅的，完全没有策略的，适得其反的拒绝新月。新月这个丫头，温柔中带有倔强，顺服中带有叛逆。拓跋臻不了解新月，一定以为小丫头不过哭一两下就完了。别人不知道，他景额是知道的。新月13岁的时候就敢私自跑去都英额送结婚礼物，那是要在外面露宿一夜的啊。后来自己送她回去，看到那拉讷讷气的，急得就差把新月赶出门了。

　　景额怎么也想不明白，新月怎么能对拓跋臻如此的上心呢。认识不过两天，能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可言呢。都怪这个拓跋臻。转而又想，现如今，还要祈求萨满神明保佑拓跋臻前一天成功找到了新月。保新月的平安。矛盾中的景额怎么也不能想到，就在他焦虑不安的祈求神明的时候，新月正握住拓跋臻的手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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