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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榭亭内,筝声铮铮,清脆婉转,悠悠飘忽在宅院霓霞西陲的上空,火红的霞色映着宁和温秀的弹筝人。
满院盛放的牡丹已近凋谢,如薄命红颜,它们的花期只有短暂的那些时日,却可以绽放出生命里最璀璨的美丽,烟视媚行,笑看漠漠红尘中爱恨情殇。
锁心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魏紫静静站在花廊上,不施粉黛,一身素衣罗裙。热风拂过,卷起衣袂飘飘。
明日,他们便要成亲了。
望着那抚琴而坐的清癯的身影,她油然从心底升出一种感觉:倘若错过这次,这一错,便再也不会有相同的时间地点人物去挽救。
这一错,便将会是一生一世。
“姑娘。”
她回过首,天芮手中端着药。
“姑娘在想什么?”
淡淡摇了摇头,魏紫接过药,“我来吧。”
天芮望着她纤瘦的背影,幽幽哀愁染满眉宇间。这一场宿命……让所有人都望不到是怎样的结局……
希望,明日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气吞山河,胸纳百川,巍巍五岳,漫漫黄河。将军侠客驰骋江湖,丹生羽士浪迹天涯……人生自古尔尔然,愁何兮?虑何兮?尘世兮,混沌兮,天地兮,渺渺兮……恍若随风去,只是回眸梦留痕……”
舒雅绵缓的嗓音随着清越的筝声低低吟唱,婉转悠扬不禁让人侧耳聆听那歌声中唱着何词。
“从未听你弹过筝。”
一丝寂寥,一抹悲愁,在筝声中、歌声中淡淡透出,魏紫凝着仰天清唱的白术,他的眸色一片空淡透彻。
优雅轻弹手中的玄木筝,音色变幻,白术轻吟:“雨雪霏霏,杨柳依依……拈花轻笑思往已……前尘旧事忆无趣……他朝遗世人独立……踏雪过晨曦……”
药放在石桌上,魏紫坐在一旁静静聆听。
一曲终了,白术柔雅微笑,“一日三次苦药,早晚补品,我还真是有些吃不消。”
眼中掠过一抹酸楚,魏紫端起药吹凉,清柔笑道:“大夫要你好好调理。”
手中被递上药碗,白术仰头饮尽,眉头微蹙。
“这药可越来越苦了。”他笑着说。
魏紫替他倒了杯清茶,“良药苦口。”
病越重……
药……自然越苦。
“怎会突然弹起筝来?以前没听你弹过。”
白术抚着琴弦,“爹死后,我便再未弹过。”
“抱歉……” 她轻声说。
掩唇轻咳,他露出一抹安抚的柔笑,“过去的早已过去,人不能为死去的人而活。明日——”他笑得更加温柔,“明日我们便要成亲,你要高兴才是。”
“恩。”
魏紫澄澈的眸子凝视了他许久,“白术,成亲后我们离开洛阳可好?”
白术柔和的眸光朝向她。
她紧抿着唇,“难道你还要继续为这个世道鞠躬尽瘁?继续为它——直到殚精力竭?”
魏紫定定看着他,“值得吗?做这样的英雄,为他们牺牲一生,值得吗,白术?”
白术笑着,眉宇间含着一片温和淡定,“我不想当英雄。小紫,如你所说,为这样的世道牺牲一生并不值得。但,倘若无人去牺牲,便永远改变不了它。一将功成万骨枯,改变一个动荡的朝代,总是要许许多多人牺牲性命才能完成,而百姓便是它最大的牺牲品。战争带来的是血流成河的惨烈,倘若这血少流一分,便是少牺牲一个无辜的生命,那么,这便没有所谓的不值得。
小紫,我并不是英雄,也不想做英雄。我只是,不想看到那么多妻离子散、骨肉分离的悲剧,我不能因为一个世道对自己不公而就不去理会那尸骨成堆下所掩埋的悲哀。”
魏紫握住琉璃坠,手心一阵冰凉。
眼前的男子,一个深邃的眼神,一个清远的微笑,没有大悲,没有大喜;如火落霞中,筝声悠悠;白衣一袭,斯人寂寥。
乱世之中,又有谁的命不是朝不保夕?
正因为珍惜,所以惟有去努力改变一切。这样的保护是最大程度的付出,惟有一个安平乐道的世道,才可以让爱的人真正幸福。
这是一场宿命,惟有走完全程,才是真正的结局;即便早在意料之中,也无惧无惊,无撼无悔。
双喜红字,凤冠霞帔。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堂……”
声音柔慢婉约,明眸皓齿的黄衣女子握着篦子,轻轻地一下一下梳着那瀑布般的黑发。铜镜前端坐的嫁衣女子粉黛薄施,清澄的双眸溢着清宁的微笑。
“天芮,你哭了。”
“是吗?”抬手摸了摸眼角,天芮继续为她梳妆,“也许是太高兴了吧。”
“不要哭,天芮。我们都不要哭。”
“恩。”她点点头扬起唇畔。
我们都不要哭,因为最有资格哭的人却始终微笑着面对一切。
魏紫望着镜中的一身火红霞帔的人,她有一张幸福的面容。今夜,她将成为深爱之人的妻子,从此以后,执子之手,与汝白首。
与汝白首……
“时辰到了!时辰到了!”
廉贞慌慌张张地跑进屋,笑咧着嘴大声喊。
将精致锒铛的凤冠为她戴上,天芮扶起她璀然一笑,“姑娘我们出去吧。”
喜帕盖在了头上,魏紫握着手中的紫色琉璃点点头。
布置得喜气盎然的紫薇厅内,没有媒人,没有宾客,天芮搀着魏紫慢慢走到白术身边,将新娘的柔夷递到他手中。
一切从简,是魏紫提出的。
“小紫,对不起……”白术握紧她的柔夷,“没有宾客,没有主婚人……我连一个正式隆重的仪式也不能给予你。”
微微摇首,喜帕遮盖下的人柔声说:“魏紫嫁的是你的人,而不是这些所谓的世俗礼条。”
白术的状况不能让人知晓。如今局势混乱,他帮任何一方都会引起其他势力诛之而后快,虽说现在有李阀的人暗中保护安危,但倘若有人知晓他已是命悬一线的状况,难保不会趁此下毒手,除之而后快。
忽然,一个清朗有力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众人都回过头。
白术微微一笑。
“谁说没有宾客、没有主婚人?我不就是主婚人吗?也是宾客!”
手里提着两壶上好的女儿红,独孤云祁慵然潇洒的靠着门框。
他……
天芮微微震了下。
施施然走到白术面前,独孤云祁一手搭上他的肩膀,盯着他含笑的双眸,“好你个白术!成亲如此大的喜事都不请我喝一杯!等会儿要好好灌你几杯!来吧!让我当你与魏姑娘的主婚人,祝你们白头到老,永结同心!”
“多谢独孤兄。”
“天芮姐!”廉贞扯扯天芮的衣袖,在她耳边嘀咕:“这合适吗?”
这人……可是独孤阀的人啊……这万一……
明亮动人的杏眸望着那个爽朗大笑的男子,“随他吧。也怕是无人比他更适合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武功精深的独孤云祁听得清楚。
眸光不着痕迹地从她身上掠过,独孤云祁抬步朝上座走去。
敛了敛眼帘,天芮笑着说:“公子,吉时到可以拜堂了。”
白术柔和微笑着牵着魏紫。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廉贞清亮的嗓音高声喊着,两抹红裳的身影缓缓躬身行礼。
屋内喜字如火,外面繁星闪烁,这一刻,似乎所有的烦恼忧虑都不再如影随形,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真切的笑容。
清风悠悠,把酒言欢,人生难得一知己。
“没想到,你的双眼早已失明。你竟可以隐瞒如此久。”
花廊上,两抹身影倚栏而立,一蓝一红,衣袂曳扬,翩翩佳公子。
“独孤兄何时来的洛阳?”
“三个月前。”独孤云祁扬头灌了口酒。
若有所思的眨了下眼,白术笑得清淡秀雅,“多谢。”举起手中酒坛朝前敬去,他仰首大灌一口。
一身新郎倌服,一副斯文淡雅之气,他却喝地如此利落豪爽,独孤云祁欣赏地瞧着他。
先知白术果然不凡,即便双目失明,心思依旧玲珑透彻。
把玩着手中的酒坛,独孤云祁声音低沉,“有何好谢?人之相逢,贵在相知。替你保护家人,何来言谢。”
淡笑不语,白术抬首仰望苍穹,脑海里浮现出满天繁星若炬,宛如一双清澈洞亮的明眸,是他一生见过的最美的景象。
“谢谢你让天芮提醒我。”
“因为我已查出一年前的杀手是宋缺派来的。”
“果然是他。”
“你早知道?”独孤云祁挑了挑剑眉。
“不。” 白术摇摇头,“五年前因缘际会我见过宋缺的女儿,他便提出想与我联姻。表面上宋缺一直置之事外,但仔细想来,他却是嫌疑最大。”
“联姻?果然是只老狐狸,招揽不遂,竟可以在五年后再下杀手,减轻嫌疑。你一定要提防他再下毒手。”
独孤云祁蹙眉,“还有一件事。一个半月前杨广被行刺,刺客被擒后咬破口中□□自尽。杨广大怒,下令彻查此事必要找出主谋。”
“局势愈加混乱,隋朝气数将尽。这应该是一个借口,嫁祸予四大门阀任何一方,都可挑起莫大纷争。”白术舒声道。
“骛蚌相争,渔翁得利。你打算如何?继续帮李家?”
掩唇喑咳几声,不着痕迹地咽下口中的腥血。抱着酒坛,白术依旧仰望天际,“若不是身处乱世,也许许多事都会不一样。”
语气平静无澜,独孤云祁却听出那其中饱含的萧索凄然。
那魏紫呢?话到嘴边,他几度欲说,却始终没有开口。
白术侧首面向他,“你想问我什么是吗?”
灌了几口酒,他勾起唇畔,“没有。”
“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何事?”清幽空阔的眼眸望着自己,独孤云祁恍若有一种被洞穿的感觉。
“倘若你愿意,就先答应我吧。”
“不怕我反悔?”
微微一笑,白术声音舒缓柔和,“人之相知,贵在知心。”
人生难得一知己;人之相逢,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
独孤云祁仰天长笑,目光炯炯凝视着他,“好!我答应你!”
眸色若星,白术将酒坛向前一递,独孤云祁“砰”的与他一碰,两人捧起酒坛大口大口地痛快喝起来。
倘若不是生在乱世,白术也许会是这世间最潇洒淡泊之人;若不是身在乱世,也许他们将会成为最默契相知的兄弟。
那一刻,独孤云祁淡淡的想。
夜色如墨。
“好好对魏姑娘,她是个好女子。”
红烛摇曳,烛影绰约。
喜帐内,一抹娉婷身影静静坐在床沿。
房中的摆设白术早已烂熟在心,他踱着微飘的步子来到床前。摸到床边放着的喜秤,缓缓拿起。
不知是否因方才的酒在作怪,他的手竟有些颤抖。伸手探到喜帕,他小心的将喜秤挑上,轻轻将它揭去。
喜帕下,是一张带着些微娇羞,明若满月的清雅素丽的面容。
魏紫微微抬首,红唇轻启:“术……”
颤抖的手抚上她有些发烫的脸庞,白术语气中含着浓浓柔情,“今日的你一定很美……”
她柔柔一笑,“我曾说过,只要我在你面前,你便可以看得见我。”
握住他冰凉的手,魏紫领着他抚过自己的眉、眼、鼻、口。
“小紫……”
白术敛下眼眸,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白术何德何能娶你?对于一个命如纸薄的残烛之人,他凭何让你委身下嫁?凭何让你得到幸福?白术……你真是一个自私透顶的人呵!”
魏紫轻轻环住他的腰,“可是,我已经是你的妻了,与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妻。魏紫不求天荒地老,只求此生能为君妻。”
她闭上眼,柔声说:“白术,自私的人不是你,而是我。在你最需要无牵无挂之时,我却任性地与你成亲,让你多一个负担。可是白术,一生都不曾为自己而活,不苦不累吗?我要你为自己活一次,要你同所有人一般娶妻生子,享受常人所有的天伦之乐。哪怕……哪怕有一天你去了,我依旧可以幸福的告诉所有人,我拥有天底下最好的夫君;我要自豪的告诉我们的孩子,他的父亲是一个多么多么值得他尊敬的英雄。术,从此以后,我便是你的眼睛,我会陪你看被霞光映红的天空,伴你望朵朵盛放的四月牡丹……自此,便是我最大的幸福!”
环住她的腰的手蓦然收紧,一滴滚热的泪珠滑落,落在火红的嫁衣上,迸发出璀璨的光芒。
白术哽咽着,深情温柔的笑自唇边绽放,他极力汲取着怀中人儿温暖的气息。
多么希望——他多么希望可以这样一生一世拥着她,即便沧海桑田,地老天荒也不放开手。
老天,求你再多给我些时日吧……求你……
柔晕的烛光中,饮尽这清冽的合卺酒。
鸳鸯红帐缓缓放下,满室温情柔意,两抹紧紧依偎的身影在泪烛与月色的光芒下,投影出契合的幸福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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