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奇谭

　　从医院回来已有好几日，下了两场雨雪，可总不见晴。而我们也日复一日，心照不宣地重复同样的事情。
　　我仿佛做了一场梦，当梦醒时分，一切都回到了原先的轨道上。但在这轨道上，我看见了方嫣、易玄以及穿道袍的修士们，他们像是从那场梦里走出来的人，残忍地向我验证那一切都真实地发生过。有那么一刻，我忽然无比清醒地明白，在这世上确是存在了这样一种生物，像徐行、易玄，以后或许还会出现更多。它们像传说中的妖，但方嫣的形容更像吸血鬼，她把徐行描述成一个披着画皮的吸血鬼。而实际上，我也说不清楚它们究竟是什么，就连易玄也不清楚。
　　有时我会烦躁不安，但我可以通过画画来宣泄、表达，也通过画画来使自己冷静并获得艺术上的快感。我从自习室逃到画室，和新画友童颜视频交流心得，将自己关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描述我脑海中的幻想，为我的世界添砖加瓦。有时我会无端害怕，一面看着自己想象力枯竭如室外残枝败叶，一面茫然地抓自己的头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忽然，开门的嘎吱声打断了我，令我无比厌烦，就仿佛我被那世界强行驱逐、流放到了这里。
　　“你好，聂小鱼。”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忽然出现在门口的人。
　　徐行穿了件红色的连衣绒裙，显出惹人眼球的身形曲线，又换了头发造型，干净利落的齐长刘海下，一张莹白如玉的脸容光焕发，使她看上去像个冷艳高贵、任意妄为的名媛千金，宜妖宜素。至少在我的印象中，从没有见过像这样令人艳羡的容貌、气度。她无人能及，仿佛生而就是要教人追逐和嫉妒的。就在我打量她时，她朝我走来，漫不经心地自上而下打量了我几眼，最后面露一丝迷惑，不冷不热地轻笑道：“真是令人费解，他怎么会看上你、这样的土包子？”
　　我瞪着她不可一世的傲慢，心里堵了一簇火，不由地咬牙道：“总比那些他看不上的野女人要好。”
　　“你要留心嫉妒啊，”她桀骜地低笑，像在对我说，又像在自言自语，“那是一个绿眼的妖魔，谁做了它的牺牲，就要受它的玩弄。”
　　“少废话，你到底干什么来的？”我不客气地问道。
　　徐行的面色没有因我的无礼而波动丝毫，她只静静地盯着我看，那目光让我无所遁形，就仿佛自己是个在被她当作笑话看的马戏猴。她长了一双漆黑幽深的凤眸，又大又亮，洞悉一切，只静而不发。她的眼神令我浑身不舒服，比吃芥末还要难受。
　　“七点，西元餐厅。”她扬了扬下巴，转身离开。
　　随后，我厌恶地盯着她的背影，不甘地起身朝更衣室走去。
　　我本可不这样做，因为我已经拒绝了易玄的邀约，表示自己没胃口。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乖乖来到了西元餐厅，然后乖乖地坐到易玄身旁，心情颇为烦躁地看向调笑年轻服务员的徐行。无论是她的脸，还是她的气质，或一言一行，都太惹眼了。她比易玄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比易玄更像是个非人类，我在心里暗暗想道，大约“妖女”一词就着专为这种女人创造的。
　　老实说，我看不惯徐行。
　　我和易玄除了见面时打了个招呼外，就都没再说话，而服务员也陆陆续续开始上菜。这儿毕竟是学校附近的小店，所以上上来的都是些寻常甜食、家常小炒，像小青菜啦、香芋地瓜丸子啦、剁椒鱼头啦、糖醋排骨啦、橄榄菜四季豆啦之类的。不过大约因为有易玄和徐行在，我总感觉有人的目光落在我们这边，因而不甚自在。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徐行比易玄更引人注目。
　　“这糖醋排骨不错。”徐行扯开话题。
　　“我不喜欢排骨。”我接道。
　　“是么，——真可惜。”徐行漫不经心地扫了我一眼，状似无意地继续道，“我听说，女人在恋爱中，就像这糖醋排骨。”
　　“没听过。”
　　“你太孤陋寡闻了。”
　　“你……”
　　徐行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随即默默地吃着桌上的菜肴；易玄给我盛了碗汤，什么话也没说。接下来，我们秉着食不言的箴理，不再挑起话端。然而，一顿饭快吃完时，徐行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不吃荤腥？”
　　我默默嚼着嘴里的莲藕丁，点头不语。食不言、食不言，我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于是那一点儿与徐行同桌共餐的尴尬便渐渐消失了。
　　可是易玄却意外地接了句：“是，她信教，不吃荤腥，是个素食主义者。”
　　“我是佛教徒。”我放下筷子看向徐行。
　　徐行瞥了眼易玄，又看向我，轻笑道：“我知道佛的在家弟子可以吃三净肉，反正也不需要自己动手，耳不闻，眼不见，直管吃就行。况且，人是食肉动物，天性难改，不吃肉的话，恐怕对生长不利吧？”
　　“蔬菜也很有营养。”我干巴巴地回答她。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动物”二字从她带笑的嘴里说出来，我竟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继而心里忽然变得暴虐起来，直想扇她两耳光，或者让她从此从我眼前消失。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她扬了扬眉毛，眸中闪过狡黠，阴阳怪调地笑道，“人类是食物链上的物种，不是吃、就是被吃。”
　　“人站在食物链顶端。”我脱口而出。
　　“是吗？”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忽然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满眼玩味，兴致高昂地看向易玄。
　　易玄默默地端坐在椅子上，姿势清贵优雅，仿佛一个泰然持重的长者，泰山压顶而不动容。他看着她，仿佛能够看懂她言外之意，只是仍然不说话。这一刻，我忽然深刻地感觉到自己是个局外人。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相熟了？我心里一惊，痛苦地叹息：他们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经认识了啊。
　　我突然就没了胃口，甚而有种吃了苍蝇般的恶心感。
　　菜被端上来，冷掉。
　　气氛有些奇怪，但我说不清具体是哪里奇怪，就好像我们三个本不该同坐一桌，吃着这些寻常菜肴，并试图聊天。后来我想，大约是因徐行的笑容太招摇、刺眼，大约是因我和他们之间并非同一“物种”，又或者，我本不该突兀地出现在这里。我尴尬地擦了擦嘴，起身向他们告辞。
　　徐行笑有所指地看向易玄，而易玄只点了点头，说：“稍后我去找你。”我不甚在意，随意笑了笑就离开。
　　外面的天阴沉着，有风，无雪。我紧了紧围巾，推门走出餐厅，融入灯光夜色里，穿梭过人群。
　　易玄来画室时，已将近九点。
　　“你来了。”我定定地看向门口那人。
　　他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走进来，看向我的画，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灯光是那样明亮，照在他的脸上，却显不出一丝一毫缺陷，让我觉得他是完美的，完美得不真实。而我只是静静地将画纸塞进碎纸机，听着它发出的嗡鸣，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快意。
　　画室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
　　“易玄，我们出去走走吧。”我说。
　　“好。”
　　于是我们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循着路灯，来到西山湖。
　　一路上，我都走得很快，我一路走一路唠叨，说一些自己明早醒来可能就会忘记的话，就像是在发泄。
　　我说：“以往的一切都太顺利，都在他们的规划和暗示之内。我只需要按部就班，循规蹈矩，一步一步满足他们的期望和，——面子。这很奇怪，但一直都理所当然。我也不用去想明天会怎样，不用去想后天会怎样。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往常了。一切。我感到有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我，它们只能够接受自己愿意接受的，不能忍受我的任何离经叛道，更不能忍受我已不是原先的我。可悲的是我已被塑造、被控制了，只要稍微一挣扎，就变成现在这样子。这让我害怕……”
　　人不应该背负光环，而应该忘却。但我忘不掉，于是过去的光环成为了现在的束缚，我陷在他们目光的泥沼里，靠自欺欺人来荒凉度日。毫无疑问地，我是个虚荣、敏感、自卑而且顽固不化的人，像个缩进壳里的刺猬。我形成了自己无法掌控的性格，并在其中迷茫不知所措。
　　我感到了自己的懦弱，它使我变得卑鄙。
　　然而改变自己非一朝一夕所能为，逃出泥沼亦非得有人指点迷津。有那么一刻，我下意识地感到易玄就是那个能够解脱我的人。
　　“我说个故事。”易玄见我停憩，忽然说。
　　“你说。”
　　“从前有个孩子，他父母双亡，也没有其他可以投靠的亲人。有一日，他落魄街头，正饥肠辘辘的时候，路过一家包子铺。恰逢那包子铺的主人家有事不在，于是他伸出手想偷一个包子，心想，即使拿了，也没人看见。”易玄顿了顿，看向远处的大湖，很静很静，“但是他伸出去的手，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收了回来。他没有偷包子，却做贼心虚地跑了，一直跑到离那家包子铺很远的地方。”
　　我扭头去看易玄，却见他没什么表情，于是我笑道：“这样讲故事的人，通常就是故事里的人。所以，那个孩子不会就是你吧？”
　　“不是。”易玄摇头，叹道，“那个孩子是兰亭。”
　　“那个将你变成现在这样子的人？”我惊讶地叫道。
　　“是。兰亭说，他当时饥肠辘辘，感觉自己好像快要死去。但当他将手伸向包子的那一刻，周围好像有很多人都在盯着他、嘲讽他，他好像还听见父母族人的训诫。他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宁可饿死，也不想做一个贼。”
　　“他很有气节。”
　　“不，那不是气节，是愚蠢。”
　　“后来呢？”
　　“兰亭就饿死了。”
　　“你是在耍我吗？”我惊讶地看向易玄，“你说是兰亭将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怎么会饿死？而且，他饿死的时候，还是个孩子？”
　　“对兰亭而言，没什么不可能的，”易玄偏头看向我，提示道，“方嫣看上去也只是个孩子，但她，真的是吗？”
　　闻言，我瞠目结舌立在原地。
　　这时，易玄又继续说道：“我说这个故事，不是要告诉你兰亭或方嫣生死如何，不是要告诉你他们塑造你的方式如何。我想你明白并记住一点，在这世上，于你而言，只有你自己的性命、生活才是最重要的，是独立的，不要过分在意别人的想法，不要被那些条条框框束缚死。”
　　“只有我自己？”我震惊地看着易玄。
　　“对。然而你须得明白，人生有许多种选择，可以随时改变轨迹。”易玄又补充道，“这是个多项选择的时代。”
　　“你比我看得透彻。”我苦笑道。
　　“因为我从不抱怨一切。”易玄目光幽沉地看向我，补充道，“我从不抱怨任何人，任何事。”
　　“那我呢？”我既羞愧又不安，还有点儿固执地埋怨。
　　他没有直接回到我，而是错开我的目光，看向虚空。我忽然意识到，他可能自己也正处在某种困厄挣扎中，但他却在这里安慰我、开导我。说到底，我这个人，缺乏方向感，实在是活得太……自欺欺人了。
　　易玄似一剂药，短期内使我康复、安然无恙，但我却不知不觉上了瘾。他将两个世界联系在了一起，让我看到不一样的危险和美丽，却独独不能够带我离去。我感觉到最后仍然只会剩下我一人，再无人相伴。他在告诉我，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要自私一点，要将自己的性命和生活放在首位，要开朗豁达一点，是不是……是不是他就要心安理得地离我而去？我难过地看向他、靠近他、依偎他，却颓然地发现自己寻不到一丝温暖。我退开稍许，伸手去碰触他的脸颊，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会离开我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有些复杂，仿佛在思索怎么表达。时间一分一秒都是那么难熬，让我几乎崩溃。
　　“别哭，傻姑娘。”他伸手捧起我的脸，在上面落下细细密密的吻，还带着异于冬夜的温度，他的目光柔和而哀伤，“听我说，我不打算离开你。但以我现在这种状况，我也不能够向你保证什么。我发誓，只要我还活着，今后不管我身在何处，都会竭尽全力地来找你，和你在一起。”
　　“你会离开我吗？”我重复了一句，但马上又摇头道，“不。我不要等你来找我，你去哪里我就跟你一起去……”
　　忽然，他堵住我的话，闭上了眼睛。我们都沉浸在这个近于发泄般的亲吻中，不能够自拔。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奇异的身影，我肯定他就是易玄，但他又与现在的他完全不一样。那一个，朦胧，淡远，仿佛看破红尘、超脱了世间繁杂，仿佛没有七情六欲，可望不可即。我惊慌地推开他，仰问：
　　“易玄，我想要多了解你一些，不，是全部，我想知道你的全部。”
　　“好。”他言简意赅地道。
　　但我等了一会儿，他仍然沉默不语。
　　我忍不住有些疑惑，正准备开口，却兀然地被周围的变幻给弄懵了。我震惊地看着这一切，看四周的景致于瞬息间改变，就跟变戏法似的，变成了一片山峦丘壑、松浪绵延。而我和易玄则站在一处山腰间的空地上，渺万里苍翠之一粟。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还有竹子、溪水。
　　“那什么……幻术？”我惊讶地回过神，看向易玄。
　　“嗯。”
　　“像真的一样。”我一面感叹一面朝空地前方的溪涧走去，兴奋地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大概是意念力，或者说精神控制。”他回答。
　　“只要你想，就可以操控别人的意识，随意地使人进入幻境吗？”我回头看他，蓦然发现他身后不远处一方琴台前，立着一只丹顶鹤，不由地失声惊叫道，“丹顶鹤！”
　　“差不多是这样，但极耗心神。”他并没有回头，只勾唇浅浅一笑，而眼里流露出浓浓的暖意，几乎溺毙我。就是这样一笑，让我移不开眼睛，更让我觉得自己即便是即刻死在了这幻境里，也是无憾的。他凝睇着我，轻快地笑道：“于我而言，使你进入幻境，就像在编写一套程序，得按我的规矩来，但能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就得看你的意念力足不足以与我的编程相抗衡。”
　　“知道知道，你说过，就是‘东风西风’的问题嘛。可惜我意志力太薄弱，受不了你蛊惑。”我忽然欢快起来，四处张望，感慨万千。不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一个问题：“这是哪里的风景，你总不可能无中生有吧？”
　　“一幅画。”
　　“画？难道就是你说的那个‘牢狱’、将你困住的地方？”我惊问道。
　　“它叫《云壑清音》。”易玄点头道。
　　“听起来，倒是很耳熟，但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你也知道啦，我最近患上了‘间歇性失忆症’，脑子不好使嘛。”我颇为苦恼地说，与之同时有些念头在脑海里飞快地运转，几乎就要集中形成一个完整的想法。
　　易玄目光晦涩的看着我，须臾，微微一笑，说道：“用你所能理解的词汇来讲，那幅画是一个‘结界’的大门。我被人困在了结界里，一千多年。”
　　“嗯，易玄，”我咬了咬唇，好奇地问道，“既然你能施幻术让我忘记一些事情，那你能不能让我想起来？”
　　“我正打算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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