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夜阑更深，月上中天。
　　欢爱之后夜十一迟迟没有睡意，伏在案边翻看起陆筱下午找人为他誊写的部分书稿。自然字迹工整，可他瞄到床上的宋离，还是低声唤了一句：“喂。”
　　“嗯？”宋离困乏地睁开眼。
　　“二公子哪日可再帮我抄一遍星翁书稿。”夜十一漫不经心道，“你的字漂亮，看着舒坦。”
　　“嗯。”宋离笑着应下，又想起什么，伸手指向案边：“先生，那柄扇子送您。”
　　夜十一一愣，拾起手旁的折扇，发现扇柄上少见地挂了一枚扇坠。
　　宋离一向不喜欢在扇子上添加多余的饰物，夜十一便多看了一眼，认出这正是宋离一直随身佩戴的那枚玉佩，不知什么时候被改成了扇坠，挂在这里却显得过于沉重，以至于这柄扇子已经不再适于日常使用。
　　可夜十一本来也没有使用折扇的习惯，宋离送他此物大抵内有乾坤。他展开来看，果然有宋离的题字。
　　敛去了素来的遒劲豪迈，平添了几分委婉神韵，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灯火阑珊。
　　蓦然回首时，灯火阑珊处。夜十一嗤笑道：“这是二公子送我的定情信物？”
　　“是信物。”宋离竟然很认真，“先生凭此物，可在我宋家上下畅行无阻。”
　　夜十一莫名其妙地看向宋离，宋离解释道：“我明日就要先行赶回宋家，怕是来不及与先生一道去找高得意了。”
　　“无妨。”夜十一不以为意。
　　宋离坐起身：“那么待锁月楼事了，先生会去汀兰找我吗？”
　　夜十一想了想，比起两人另约汇合之地，他倒宁愿多跑一段路到汀兰，早些陪在宋离身边。毕竟以宋离的病情，若任其独自奔波过久，身体还不知会衰弱成什么样子。思及此，夜十一便道：“好。”
　　誊写完全部的星翁书稿还需两三日，这之后夜十一才会动身去寻高得意，宋离提醒他：“过了四月初八，我就没有必要再呆在宋家，先生最好在四月初八之前赶到汀兰。”
　　“我知道了。”夜十一略不耐烦地合上折扇，也没去问为什么日子要定在四月初八。
　　累赘的玉佩滑过他的手腕，他于是低头看着扇子，思绪瞬间有些杂乱。身体里还留有欢爱的痕迹，而他意识到自己脑中宋离与锁千秋重合的地方，已然在慢慢抽离。
　　他毕竟不会坐在锁千秋身上恣意承欢，也不会如此放肆地勾引那人。
　　他不愿亵渎锁千秋。
　　夜十一沉默良久，忽然开口：“二公子希望如何呢？”
　　“什么？”
　　“便是我不接受你，你又当如何？”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回应宋离的情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甚至带着些心不在焉的试探。
　　“我不是一直陪在先生身边吗？”宋离反问，“我以为，如果先生能让我就这样陪伴一生，这种感情也可以称之为爱了吧？”
　　夜十一心念微动。的确，如果宋离不曾主动离开他，那么他这一生可能都不会将宋离从自己身边赶走。
　　“可是先生啊，”宋离叹息着，一字字道：“我希望改变现状。”
　　他不希望等到死去那一天，才发现这一生的感情已然有了定论。因为他宋二公子付出这一切，所求的回报，无非是让眼前这个人，全心全意、彻彻底底地属于自己。
　　两个人就这样望着彼此，长久地沉默着。

　　————
　　阿康早早便端着温水候在宋离房外。
　　以房内二人的作息本该早已醒来，可这日候了许久也没听见宋离叫他进去，阿康心下担忧，顺门缝瞄了一眼，发现两个人还安静睡着。
　　“啊啊，少爷肯定又累着了……”这两人睡在一起，又是如此模样，阿康不用想也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不禁为自家少爷的身子骨担忧起来，也不知今儿还能不能顺利上路了。
　　百无聊赖地等候时，忽然听见茶庄里回荡起了一个男人的叫嚷声，不断呼唤着陆筱的名字：
　　“陆筱——陆筱——！”
　　大约是喊话人不断乱蹿的缘故，那声音也忽大忽小、忽远忽近，阿康被吵得头疼，正暗自磨牙，没想到声音的主人很快就亲自蹿到了他面前。
　　阿康打量着闯入小院的陌生男人：皮肤黝黑的青年，三十岁上下，虽然穿着中原服饰，长相却与中原人两般风情。他多年来随宋离在外游走，也算有些见识，猜测对方应该是西南一带的异族人。
　　同时他也闻到对方身上的酒味——怪不得一大清早就扰人清静，原来是个醉汉。
　　那醉汉跌了两下才跌到阿康身边，眯着眼睛瞅清阿康并非陆筱之后，转身继续呼喊起来：“陆——筱——没有酒了！”
　　阿康提醒：“陆先生可能在书房处理誊写书稿的事务。”
　　醉汉嘟囔两声，十分傲慢地扬头：“你就是陆筱昨儿接待的那些贵客啊？”
　　见他如此无礼，阿康心底已经有几分不悦，依然垂首道：“是我家少爷。”
　　醉汉不屑地哼了一声，又跌跌撞撞走了。
　　这么一番动静，夜十一早被吵醒了，烦躁地睁开眼，首先看到的就是宋离一副眼含笑意的精致面容。
　　世人皆偏爱美好的皮囊，夜十一也不例外，故而一看见宋离的脸，他的火气倒先降下去不少。
　　“先生睡得好吗？”宋离语调清明，想是醒来已久。
　　夜十一睡眼惺忪地点头，发觉自己一直枕着宋离的胳膊。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和宋离在同一张床上醒来，原也没有想象中那般难以接受。
　　宋离温声道：“再睡一会儿吧。”
　　夜十一示意宋离抽走胳膊，宋离将他圈在怀里，自我调侃：“以我的身子，已然无法抱起受了腿伤的先生，若还不能给先生枕一下，先生要我何用？”
　　原来他还惦记着锁月楼那事。小心眼儿——夜十一脑袋里晃过这么一个词，闭上眼又舒舒服服睡了一次回笼觉。

　　等两人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阿康端了温水进来伺候宋离洗漱，发现宋离精神竟然好得很，并没有之前一夜风流后那种疲惫的样子，只是不知为何让他按摩了很久胳膊。
　　“原来陆先生口中那个前来投奔的故友是真的存在啊。”阿康一边给宋离束发一边八卦，“似乎是南疆人，还怪黑的。”
　　“我早上听见了。”宋离随口回，对此并不关心。
　　“哦。”阿康讨个没趣，说起正事：“马车已经备好，少爷吃过饭就可以启程了。”
　　正说着，院子里又传来醉汉的叫嚷，却不再是呼唤陆筱，吐字也由于惊吓变得十分清晰：
　　“夜十一！你是夜十一？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离头发梳到一半，立刻起身出去，果然看见夜十一与那个异族男人撞在了一处。
　　那人正指着夜十一手舞足蹈，而夜十一上下扫了一眼对方，面带不屑地吐出了对方的名字：“影川。”
　　“是我。”影川吓得酒醒了大半，一张嘴还未合拢：“你怎么会出现在陆筱家里？”
　　夜十一不答反问：“你怎么在这里？”
　　此事戳到了影川的痛处，只见他咬牙切齿道：“丁蔓那小妮子不知抽什么风，拼了老命也要捉我回五毒。我早被逐出五毒，所作所为和五毒再无干系，她清理什么门户？”
　　五毒乃是南疆大教，而影川口中的丁蔓正是五毒教主。宋离闻言走到夜十一身旁：“是先生的朋友？”
　　夜十一只冷冷哼了一声。
　　影川把视线挪到宋离身上:衣着华贵，举止文雅，一看便知是个贵胄子弟。他对这些少爷向来没有好感，第一眼就生出几分不屑：“你就是陆筱招待的那个少爷？”
　　宋离摆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在下宋离。”
　　影川嘟嘟囔囔啐一口，也不回话，转而问夜十一：“我说，你能找到海兰吗？要不你让海兰跟丁蔓求求情，那小妮子可就听海兰的话……”
　　夜十一一笑置之：“自作孽。”
　　影川急切地抓住夜十一的臂膀，想再试着恳求几句，宋离不动声色拦在他与夜十一之间，笑眯眯问：“可有什么用得上在下的地方？”
　　影川眉头一蹙：这少爷怎么如此不懂眼色？刚要发火，听见动静的陆筱及时赶过来解了围。
　　“影川！”
　　陆筱叫住影川，匆忙走近，向众人作揖致歉：“这位是小生的友人影川，寄居于此，冲撞二公子与夜先生了——这位是汀兰宋家的二公子宋离，这位是夜先生，怎么，夜先生与影川也曾相识么？”
　　“哦？”汀兰宋家这四个字成功让影川又打量了一番宋离，然后他挖了挖耳朵：“我和夜十一可是老相识了。”
　　夜十一并不接话，陆筱又道：“影川，我备了好酒，你在这里做什么？”
　　听见有酒，影川眼里放了光，立刻忘记宋离的事，跟着下人找酒去了。
　　他走后陆筱再次对宋离与夜十一致歉，宋离自然表示大度，随之拐弯抹角问起了影川的来历。
　　陆筱是个坦荡的君子，不愿言讲朋友的是非，只说影川惹了麻烦，是来此避难的。
　　阿康见宋离又被夜十一的事夺走了注意力，小心提醒：“少爷，夫人还在等您。”
　　闻言陆筱笑道：“相见匆匆，小生已备下酒食，来为二公子送行。”
　　事有轻重缓急，宋离一时也顾不上影川，与夜十一吃过饭后依照计划启程上路。
　　临出茶庄时宋离叫停微月：“你留下看护先生。”
　　微月道：“属下奉家主之命，务必护送少爷安全回府。”
　　“微月。”宋离放低声音，不着痕迹地施压：“听话。”
　　微月迟疑了一瞬，随即单膝跪地：“属下遵命。”
　　暗卫是联通宋家内外消息速度最快的一环，宋离留微月在夜十一身边，一则希望夜十一可以凭借微月的情报尽快解决锁月楼，二则他也能通过微月随时了解夜十一的动态。
　　阿康扶着宋离上车，宋离身形一顿，又走回夜十一身边：“先生，四月初八，记得来接我。”
　　夜十一不耐烦地挑眉：“快滚。”
　　宋离笑了笑，终于踏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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