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鹄宴

　　皇宫之内，重稳御马飞驰而来，险些撞到前面走路的重煜和重朗。

　　“啊啊啊，谁啊！骑这么快，注意马速啊！”重朗在原地打了好几个圈儿，跳脚说道。

　　重煜定睛一看是三皇子重稳，连忙上前问道：“三哥，有什么急事吗？”

　　重稳吁住电掣马，急冲冲地说道：“四弟、七弟，等有时间我再同你们解释，我现在要去找帕雅。”而后又快马加鞭地朝东鼎接待国宾的鸿胪寺奔去。

　　一路上马不停蹄，终于赶到帕雅公主的住所，重稳刚下马，就被一个宫女拦住。他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母妃的贴身侍女翠儿。

　　“翠儿，你怎么在这里？”

　　“回王爷，翠儿奉命在等王爷，璟妃娘娘请王爷到蓬莱殿一聚。”翠儿欠身回道。

　　“先等一下翠儿，我有要事找帕雅公主，等我办完事儿，自然会去向母妃请安。”重稳收起马鞭，准备冲进去找帕雅公主。

　　翠儿则一把拦住重稳，再欠身道：“王爷请留步。帕雅公主与镇国公女斗酒一事的始末，娘娘已经得知个八九不离十了。所以娘娘有言，让王爷务必在见帕雅公主之前，先和见她一面。”

　　重稳停住，看了看坚定不移的翠儿。心中思量道——聪慧是母妃，她让翠儿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拦住自己，定是有她的理由……既然母妃已经得知他会前来找帕雅，那么应该会有什么良策帮他说服帕雅公主，好让帕雅原谅师妹们。

　　眼看就要见到帕雅，不过眼下……还是先找母妃听听她怎么说为好，重稳“唉”了一声，转身上马朝蓬莱殿奔去。

　　*****

　　蓬莱殿内，璟妃正擦拭着武帝多年前赏赐给重稳的一柄游龙玉钺，她知道重稳来了，也听到他的问话“母妃有什么话对稳儿说？”，但她偏偏装作没听见一样，反复擦拭着这柄玉钺。

　　好不容易等璟妃擦拭够了、在榻上歇下了，重稳赶忙问道：“母妃，到底要稳儿怎么做？”

　　璟妃用手擎着头，惬意地斜躺在榻上，反问道：“我儿可是急了？”

　　“急，怎么能不急呢？母妃，你可知道师妹正在镇国公府外罚跪？师父说了，只有帕雅公主亲口原谅她，师妹才能免于受罚。”

　　“所以，我儿觉得，依帕雅公主的蛮横，她能开得了玉口？”璟妃轻挑眉眼，不为所动。

　　重煜紧了紧眉，作揖道：“母妃的话，稳儿不是很明白。”

　　璟妃挪了个姿势，笑道：“稳儿，你自小跟着镇国公，难道不知道他对女儿们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就算罚，按镇国公那般的好面子，怎么可能让季蘅当众跪在府邸门前受罚，惹得人人皆知？”

　　“母妃的意思是……”重稳为璟妃递上一盏茶，道，“师父，是特地做给别人看的？”

　　“不是别人，是帕雅公主。”

　　重稳茫然：“母妃，稳儿不懂，还望母妃明示。”

　　“呵呵，我儿还需多加历练，”璟妃捂嘴一笑，让重稳扶她起来，道，“镇国公有不屈之筋骨，他定不会让女儿们亲自来向帕雅致歉。所以，镇国公现在做的事情，和母妃刚刚对你做的事是一样的。”

　　“母妃刚刚不是一直在擦拭玉钺吗？还让孩儿在一旁等了许久。”重稳的语气里多少有点抱怨的意思。

　　“没错，就是等，”璟妃回身走到窗前，悠悠地道，“镇国公在等帕雅公主自己妥协。”

　　重稳疑虑道：“怎么可能，帕雅正执拗着呢，怎么会轻易妥协？”

　　“我儿，你要记住，凡事没有绝对。蘅儿因帕雅公主的事情当街受罚，过往来客必当同情弱者把矛头指向帕雅，若帕雅一味执拗，还说不定有好事者给西符国主参上一军，说他教女无方。到时候，帕雅就算再傲气，也抵不过舆论的压力，不得不接受她们的道歉。说不定，真到那时候了啊，这位小公主就会后悔当初自己的‘无理取闹’呢。”璟妃望着窗外，眼里倒影着天空高远的湛蓝。

　　“稳儿一直以为师父只是深谙兵法，没想到，师父还会这种攻心策略。方才，是稳儿焦躁了。听母妃一席话，稳儿受益良多。”重稳觉得母妃分析得有理，舒了一口气，决定听从母妃的建议——耐心等待。

　　璟妃凝视着窗外，心中暗暗琢磨：稳儿说的没错，季槐向来深谙兵法且只深谙兵法，而这“欲擒故纵”的攻心之计，恐怕不是他那种舞刀弄剑的粗旷心思能想得出来的。能不顾女儿季蘅的身子想出这等法子的人，望镇国公府上下，恐怕就只有镇国夫人顾藿宁一人了。

　　璟妃不禁在心里啧啧，原来外界传闻的季槐家法甚严是真，而传闻的镇国夫人顾藿宁不爱长女季蘅一事，亦非虚言。

　　*****

　　“可是，这到头来，遭罪的岂不还是师妹？母妃，孩儿能做些什么，让她少受些苦？”重稳还是心疼季蘅的，他连连自责，明明可以一生卖身戎马兵戈之中，为何要一脚趟入帕雅这条难渡的美人江？

　　璟妃浅然一笑，点破重稳的愁色，道：“我儿现在什么也不做，便能让季蘅少受一些苦。若你要去探望蘅儿，却被有心人传话到帕雅耳中，冷不丁小公主吃个醋，脾气一上来，不愿答应她们的道歉了呢？”

　　重稳想一想也是，帕雅争风吃醋又好胜心强，若自己真的去照顾了季蘅，她可能又会往火堆里添炭，给别人心里添堵。现在，他还是按兵不动的好。重稳无奈地称了句“母妃说的是”，不快地坐在一旁饮起茶来。

　　此时，窗外飘起了鹅毛大雪，呼啸而来的东风把雪绒刮进屋内，翠儿立马将屋门掩上，璟妃则又回到榻上小憩，安抚重稳道：“吉人自有天相，宫内人也好，宫外人也好，都自求多福罢。”

　　*****

　　自求多福。

　　这越下越大的雪，堆了有半指之高，在如此严冷的腊寒天还要在镇国公府门前罚跪的季蘅，不得不自求多福。

　　雪下了不顷刻，季蘅的手已有了红肿的现象，她稍微搓了搓手，跪着前后挪了挪步，听凭大雪朝她身上拼命地敲打。

　　来往的匆匆行客不禁对季蘅又怜又惜，不少人还上前询问情况。管家昌叔一一向他们明确解释道，说是镇国公长女得罪了帕雅公主，被她受罚于此。

　　季丛蓉被罚在府内不得出门，眼看雪下得越来越大了，担心得不得了。只得派她的婢女潜来探望。两个小婢女碧萝和浣莺看不过去，悄悄过来给季蘅送来两幅软垫和一身加厚的披风，却叫前来查看的季槐逮了个正着，批评了昌叔一顿，又罚他们回去和季丛蓉一起抄书去了。

　　过了一会儿，风雪交加而来，彩蝶逆着主子的命，偷偷来给季蘅送来热腾的姜汤。这时的季蘅已经冻得嘴唇发紫，勉勉强强地喝完一碗后，再也无力下咽。

　　狂风暴雪在季蘅身上不停的拍打，像万恶不复之人承受着最恶毒的诅咒。然而，她并非万恶不复……她又何罪之有呢？不过是疼爱自家妹，怜惜一双人，做了真情事，说了真心话。

　　奈何风雪无情，无论是善人恶人，老者幼童，但凡暴风雪来，都要挨它的敲打。但她季蘅尽管能比常人能忍耐，又有习武的根骨，终究是敌不过男子的皮糙肉厚。她已然跪不住了，身上的藤花香变得越来越淡，就要晕倒在冰雪之中。

　　季蘅身子往一边倾倒的刹那，一双男子的手温柔地扶住她肩膀，他拿着一顶伞慢慢地遮住向她袭来的雪与风。

　　“蘅妹，让你受苦了。”正蹲在她身边的四皇子重煜，他将一件鸿羽裘覆在她身上，似紧非紧地搂住她肩膀。

　　“……煜哥哥……蘅儿没事儿。”季蘅努力让自己清醒着，叫出他的名字，又努力让自己跪正，却还是跌撞到重煜臂膀。

　　“哎呀呀，蘅姐姐，四哥，小心啊！”重朗把一堆煤炭“咣咣”倒到地上点了起来，擦一把汗道：“蘅姐姐，这是四哥特地带来的、超级珍贵的西域瑞炭，特别的保暖，跟你讲啊，它能烧十日十夜这么久呢！蘅姐姐你想跪多久就跪多久，包你跪得舒服。”

　　季蘅伸手暖了暖，顿时有股股热流蹿入她苍白的手，流入她全身。终是暖和过来了，季蘅看重朗还在搬炭，不勉强地笑了笑：“噗……小朗，你搬这么多炭，是希望蘅姐姐跪多久啊？”

　　重煜朝重朗招招手，让他暂时不用搬，回马车里歇息。他搂紧了季蘅一下，关心道：“蘅妹，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

　　“煜哥哥，都好很多了，”季蘅的膝盖自然跪的疼，但她怕重煜担心，把疼痛咬在牙里不说，回道，“只是……煜哥哥和小朗还是快快回去吧，若是被我父亲发现了，会怪你们的。再说，这雪不见停，蘅儿不想煜哥哥也……”

　　“蘅妹，别担心。镇国公大人当然知道我们前来，现在也不出来阻止，就不会责罚我们什么了，”重煜将手温柔地放在季蘅手上，语意温柔，“雪停之前，就让我一直陪着蘅妹吧，好么？”

　　季蘅紧握了一下拳头，浅浅点头，而心中留下深深的愧意。

　　重煜则把伞举得低了一寸，让伞面将两人都罩在其中，把风雪遮挡在外，只留温暖的气息回绕其间。

　　*****

　　又不知过了多久，风雪渐小，天色昏暗。终于在夜幕降临之后，使者从宫中送来信笺，说帕雅公主已经原谅了镇国公家的两位小郡主。请镇国公看在帕雅公主的面子上，对两位小郡主网开一面。

　　季槐握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消息，心中既喜又痛。匆匆来到正门前替女儿季蘅给四皇子和七皇子致谢，等他们离开后，季槐递手给季蘅让她扶着起身。

　　季蘅颤巍巍地起来的一刹，季槐看到她别在腰间的破旧竹笛，来不及询问季蘅的身体状况如何，他一下子将竹笛抽出来，手和嘴都抖得厉害地问道：“蘅儿，这个竹笛你是在哪里得到的？”

　　“回父亲，是女儿的……一个朋友，越无慕，越先生给女儿的，其实他让我一回来就交给您……只是，又遇到了帕雅公主这事儿……”季蘅扶住父亲，努力平稳着气息。

　　“越先生？越无慕……”季槐两眼死死盯着竹笛，嘴里不知所云地说着“是他？不是他？”。

　　尽管天气异常寒冷，季槐的汗珠子还是一个接一个滴溜溜地往下滚落，季蘅看到父亲的反常神色，扶上手替他拭去汗珠，问道：“父亲，这竹笛有什么不妥吗？”

　　“不妥，实在不妥。”季槐痴望着手中的破旧竹笛，怔怔地说道。

　　在缓缓抬眼的时分，他空空如也的双眼遽然明起，他把目光扫射向远处，欲求寻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可远处是墙垣栉比，四周皆白雪茫茫。

　　终了，他失落地叹了一气，这才想起季蘅受了一天的风寒还身体不适着，回了她一声：“没什么蘅儿。帕雅之事已了，你不该再在外多呆，回去罢。”

　　*****

　　等镇国公府的大门沉沉关闭，越无慕和段陟离从远处的隐蔽地执伞走出。

　　段陟离对季槐的责罚嗤之以鼻：“主人，这季老头可真心狠，雪下多久就让小姐跪多久……不过他眼还够尖的，我们差一点被看到了。”

　　越无慕不为所动，远远望着镇国公府，道：“看到也无妨。陟离，今晚起，你和草武来给蘅儿送治冻伤和护骨的草药，等蘅儿痊愈了，我们便登门拜访季大人。”

　　“登门拜访？！”段陟离对越无慕的决定有些疑虑，但仍是听命地回道，“是，主人。那我们现在……？”

　　“……回庶鹄山庄。”越无慕淡淡地道了一声。

　　在转身离开前，他又一次深沉地望了一眼镇国公府，将一件女子的裘绒披风紧紧折回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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