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慈宁宫外焦心戚戚,相见无言唯寄回忆 2
2
“裕宪亲王福全长伴皇上左右,不施辅佐之职,而逆有道之行,悖于兄长之责,失以臣子之任,削去和硕亲王爵位,降为多罗郡王。罚俸禄一年,跪经七日,禁足一月。贝勒常宁、隆禧身为手足,受不劝免之责,罚俸禄一年,跪经三日。李德成等人贬为杂役,永不录用。”
福全跪在慈宁宫院中央,听完宣旨后,叩首领旨。
皇上站在丹墀之上,风猎猎吹拂他的披风,紫貂毛领如树海般拂动,却映衬得他的表情更加沉定而坚毅。太皇太后的话又响在耳边:“皇上,你记住,你是万万人之上的皇上,是拥有至高无上权利的人,握有天下所有人的生杀大权。替人求情这种事情,不是皇上应该做的。皇上,你的一言一行,对朝廷有着莫大的影响。你若犯了错,没有人会惩罚你,因为你是皇上,但是你身边的人会替你承担这个错,因为你是皇上。”
皇上自然明白太皇太后别有深意,她重罚福全,其实不过提醒他,如果他对允儿仍不能忘情,下一个因他而遭殃的便会是允儿。
皇上缓缓走下台阶,路过福全时停下脚步,但终究没有说什么,咽下所有的孤独而归。
皇太后随后也走了。三位太妃在院中遥遥对着暖阁内磕了头,恭靖太妃、端顺太妃领了自己的孩子回去安抚。
宁悫太妃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了半天,说道:“想必你已经反省过了。母妃就不多说了。”
福全自责不已,恨不能她狠狠教训自己一番才舒心。宁悫太妃又何尝不是怒火中烧,可是她知道福全的性情,唯有如此温言软语才能更让他愧疚。
宁悫太妃又说道:“禁足期间,母妃不能见你,你要自己保重。”
福全掉下来眼泪,说道:“是,母妃。”
宁悫太妃亦是眼中泛泪,说道:“你何时方能长大,不让母妃操心啊……”
福全“扑通”一声跪下来,喊道:“母妃……”
宁悫太妃摇摇头,似乎说“罢了,罢了”,然后转过身去,留给福全一个沉重的失望的背影。
福全以额抵地,悔恨到无以复加。太皇太后的责罚,皇上的冷酷,他都可以忍受,他与他们虽有着血液之渊,但为人臣子在此之上,隔着身份的亲情,再是浓郁,也不过是恩典罢了。可是宁悫太妃不同,她是他的母妃,他们之间是纯粹的母子,即使寒冷的冬日,亦可以相互取暖的亲情。如果可以,他愿意用尽生命中的一切,来换取母亲脸上的笑容。
福全跪了好久,韩宝奎看不下去了,忙搀扶起来,说道:“二爷,保重身体要紧。”
福全擦净脸上的泪痕,谢过韩宝奎,说道:“请谙达代我向皇祖母转达,福全自知有罪,有负皇祖母宠爱,甘心受罚。禁足期间不能上来请安,还请皇祖母宽恕。”说着又跪下来,朝着暖阁的方向“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韩宝奎扶起福全,说道:“二爷放心,老奴一定为二爷转达这份心意。”
福全谢过韩宝奎后,走出慈宁宫。他站在宫门口,长长舒了一口气,却看着宫门外跪着一群人。他看衣着,便知道是四大辅臣的格格,芳宜就在其中。他一眼便认出了她,内穿着粉色罩袍,外面是白狐镶边的斗篷,她身上靠着一个晕过去的女子,似乎不堪重负,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努力坚持着。
芳宜抬起头,先是警惕地观察四周,见所有人都垂首低眉,并不会注意到她,才将目光投向福全。
太阳又偷偷露出了脸,照着积雪散发着晶莹的光泽。风也变得暧昧,空气里的寂静刚刚好,不用说话,便十分美好。
福全看着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人,胸口涌上一股酸楚,痛痛的,像裂开的伤口,他多动一下,伤口就继续裂开一寸。因此,他不敢动,在这冰天雪地里,他的目光凝结成冰,只愿能永远停留在她的脸上。
她又哭了。为什么而哭呢?是因为我受苦了吗?她可知道,我这苦是因谁而受的?福全凄楚一笑,胸口猛然一痛,几乎无法呼吸。她就在眼前,他却只能裹足不前。
抬头的时间太长了,芳宜低下了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
她想起两年前在热河时,与福全在清月寺的不期而遇。那一天她阿玛又咳血了,她带回来的泉水没能起到效果,因为她遇到了蛇。她认为是自己的错,如果她再小心一点,就会将泉水完好无损的带回来的。
她跪在佛前忏悔,以为没有人,就说了很多的话。谁知道,福全就坐在佛堂后的隔间里,正与清月寺的住持圆智法事坐禅。她说的话,他全听在耳朵里了。那时,福全才知道,她遇到蛇之后,为什么会整个人傻掉,为什么一直抱着那只水壶,直到找到路之后也没有还给他。
福全从那一刻才明白,自己是受不了女孩子哭的。
芳宜哭得那般伤心,把他的心都哭成了一滩眼泪。福全从隔间里走了出来,穿过盘着明黄色蟠龙的经幡,走到她面前,倒把她虎了一跳。她怔了半天,说道:“我还以为是佛主显灵了。”言辞间甚是失望。
福全却喜出外望,她还记得他,因说道:“大胆民女,你既然知道本王是谁,为何还不下跪?”
芳宜本对着阿弥陀佛跪着,听了这话,直接跪转过身子,冲着福全说道:“民女赫舍里芳宜见过王爷。”
福全本知道她来做什么,可是还故意问道:“你还这里做什么?难道不知道这里是皇家寺院,庶民是不能进来的。”
芳宜想了想,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说道:“民女不是私自闯入,而是有……”
“有你阿玛的手印是吗?”
芳宜有一丝胆怯,说道:“……是。”
福全却起了疑心,上次在围场里见到时,她好像也是举起这么一张手印,于是走上前,想要接过这张纸一看究竟。谁知芳宜双手一缩,说道:“王爷贵人眼高,粗鄙之人的笔迹怕是入不了王爷的眼。”
福全更加疑心,一把抢了过来,却发现上面不过是一张练字的习作,根本不是什么手印。福全见上面的字迹清秀,甚是欢喜,却故意板起脸,说道:“大胆民女,竟敢欺骗本王?”
芳宜低着头咬着嘴唇,不敢回话。
福全反而兴致索然,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芳宜依旧不说话。
福全大声质问道:“本王问你话,你为什么不回答?”
芳宜悻悻不乐地说道:“反正王爷有心治我的罪,我争辩几句有什么用。”
福全脸红了,那句“有心”正说中了他的心思,他不是有心治她的罪,是有心和她多说几乎话。
正在这时,圆智法师走了出来,对福全说道:“王爷,这位女施主是贫道好友之女,自幼喜欢听闻讲经,颇有慧根,所以遇到讲经之日,贫道就会着人邀请她来听经闻法。没有想到会触犯王爷,是贫道之错,还望王爷见谅。”
福全正好顺水推舟,说道:“原来今日是法师讲经之日,既然我已经来了,就不妨也听一听。”
圆智法师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福全便向前走了。芳宜还跪在原地,忙朝圆智法事行跪拜礼,以表解围之恩。圆智法师露出长者无奈的笑容。
当即,圆智法事开坛升座,讲了一段《佛说阿弥陀经》。芳宜坐在僧众之后,福全也随之坐在了后面。福全翻开蒲团上放着的《佛说阿弥陀经》,里面的字迹像是在哪里见过。他忙打开刚刚没收芳宜的那张假手印,比照了一番,原来经文出自芳宜之手。他无心听经,只一字一字的品赏,读到最后,是芳宜的一段发愿文:
无上微妙经法,无量光佛慈悲,弟子发愿祈文,抄经文百一部,祈求父母康健,冤屈昭雪,早日回京。
圆智法师讲经完毕,福全留下了芳宜亲手书写的经文。福全根本没听圆智法事讲经,却赞叹法师道:“法师智慧明达,辩才无碍,希望能多听几次法师讲经。只是法师金玉良言甚是精彩,我须记下来,日后反复熏修才是。”
他看着芳宜,神色冷峻道:“我见你的字也写得不错。正好你也来一同听经,就为我誊写法师语录吧。”
就这样,之后的五日,福全和芳宜每天都要在清月寺听经一个时辰。回去之后,芳宜把圆智法师的语录重新誊写一遍,第二天再交给福全。有时候福全刁难她,嫌字写得难看,免不了再多写一遍。有时圆智法师领着福全参观寺庙,福全也命令芳宜跟着,详细地记下法师的妙语,然后誊写下来交给他。圆智法师有时表达有限,芳宜就将语言润色过写下来,甚合福全的心意。
相处久了,芳宜流露出小女孩的玩心,也渐渐不怕福全了,虽然他时常在她面前紧绷着脸。
无拘无束的关外,那是两个人相处最愉悦的一段时光。生长在阳光里的故事,春花秋月,无风无雨。
待芳宜再抬起头时,福全已经离开了宫门口,颀长的孤影走在雪地里,慢慢的模糊。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