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如海

　　荣锦琛养病期间，沈澈一回到上海就又忙碌起来，只得在夜里都睡下了才回来。
　　实在忍不住，他也会悄悄地坐在荣锦琛床前温柔地凝视他一会儿，只是荣锦琛用的药里多少有点镇定成分，睡得沉了，一次也没有发现过。
　　等到荣锦琛完全的好了，伤痕都成了粉色的新肉，有天早上他特意早早起了截住沈澈，要求他晚上必须早回来同他去锦绣园看一出戏。

　　沈澈哄孩子一般的哄他：“你乖一点，晚上还要有事情。”荣锦琛耍赖：“你唬我，夜校不在今晚，我都晓得的。”沈澈道“今晚是没有夜校，但是我们几个要去张三哥家里商量过几天要发一批传圌单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下次你早点同我说。”荣锦琛道：“你都快成委员长那样的大人物了，见你还要先提前同你说。”“你还不如约了锦珍，我看这几天他又同你打起冷战，你不晓得你失了踪他有多担心，你这个做哥哥的也该有个样子。”荣锦琛想了想，轻飘飘脱了上身睡衣，露出后背，“我身上的伤，是为了什么被谁打成这样的。”沈澈大囧，又惭愧不已，当时为了让荣锦琛洗脱嫌疑，装成受害者，不得已假装对他刑讯逼供，同志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下不去手，还是沈澈强忍着心痛，“啪”“啪”“啪”不收手连打了几鞭。
　　沈澈懊恼怜惜的看着他的后背“好好，依你。”荣锦琛得意起来“今晚七点，你是直接去还是我派了车去接你。”他是打定主意要两人好好的约会一场。沈澈瞪他一眼：“又胡闹。”荣锦琛笑嘻嘻上楼补个觉“别忘了早点去，楼上包房，我订好了的。”
　　沈澈下午果然同老李说了声，将近七点的时候匆匆赶了去。戏已经开场，索性不紧不慢上了二楼。荣锦琛果然早就到了，桌子上命人摆了零食茶水，穿了一身月白绸缎长衫，头发打了摩丝，打理得一丝不苟，很是摩登，手里拿着折扇，更夸张的是手指上带这个翠玉扳指。他看沈澈目不转睛的瞧着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附庸文雅而已。”沈澈看他一下局促了，不由笑道：“你这样很好看。”荣锦琛的脸就红了。台上小生正在唱：
　　无限春愁横翠黛，
　　一脉娇羞上粉圌腮。
　　行一步似垂柳风前摆，
　　说话儿莺声从花外来。
　　似这等俏佳人世间难再。

　　包间里两个人倒是越坐挨得越近。
　　“沈澈，你还不喜欢听京戏吗？还觉得咱们的京戏比不得外国的歌剧？”
　　沈澈道：“京戏和歌剧，犹如西子比之昭君，朝圌阳比之皓月，各有各的美好。”荣锦琛点头，“是了。”“咱们中华上下五千年的文明，有珍宝也有糟粕，不仅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就如同鲁迅先生《拿来主义》里所说的意思，要送去，也要拿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住了口，瞧见荣锦琛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猛然醒悟。“锦琛，对不住，我把这里当成学堂了。”荣锦琛笑着说“你讲得很好，沈先生。”他顺手倒了杯茶：“我敬你。”沈澈不好意思的接了，心里想着他是认真的呢，还是揶揄我。

　　总之唱到哭宴的时候，荣锦琛的手就落到了沈澈的手里。平常听到了这里，荣锦琛难免会起了离别伤痛，这一次听，只因为旁边坐着的人不同，此一时彼一时，连崔莺莺的哀哀戚戚都加了几分自身的甜蜜。听到：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
　　北雁南翔，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绛？总是离人泪千行。
　　成就迟分别早叫人惆怅，
　　系不住骏马儿空有这柳丝长。
　　七星车与我把马儿赶上，
　　那疏林也与我挂住了斜阳。
　　还好没良心的微笑了。

　　这一出戏唱完了，时间还早。两人决定去后台找寒清远。
　　到了后台，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伊藤少佐？”
　　只见伊藤少佐涨红了脸对着小月牙儿解释：“小姐，我是喜欢听你的戏，唱得很好，没有别的意思。”
　　小月牙儿抓着寒清远的袖子，怒目而视。
　　“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荣锦琛赶紧上前调解。
　　伊藤少佐见了是他，松了一口气“荣先生，请你帮我解释下，我只是觉得唱得很好，来看一眼。”
　　荣锦琛点头：“你别着急。”
　　他对寒清远道：“寒先生，这位伊藤少佐是我的朋友，是一个好的日本人，不是坏人，你们不要害怕。”
　　寒清远友善的点头笑笑，对他妹妹安抚道：“没事的，这位先生不是坏人，不要害怕。”
　　小月牙儿瞪起了眼，只可惜人长得太美，娇嗔太过，气势不足。“哼，和日本人做朋友的人也不是好东西。”
　　伊藤少佐和荣锦琛被说得好尴尬，不约而同红了脸。
　　小月牙儿伶牙俐齿，声音跟银铃儿似的：“日本人不是好东西，班主还要我们去给日本人唱戏，寒哥哥，你同班主说说，不要叫我给日本人唱戏，他们都可坏了，生吃人肉的。”
　　荣锦琛听着好玩，故意逗她：“非也非也，他们不是生吃人肉，是要把你扔到一口大锅里，煮烂了吃。”
　　伊藤少佐在旁边急忙解释：“我们不是那样的。”他想了想，有些底气不足的补充：“至少我不是那样的。”他这后一句话说的声音太小，在场的都没注意到。
　　小月牙儿听了脸色更是发白。
　　一个爽朗的声音插进来：“荣先生，你又何苦吓唬一个小孩子。”
　　原来是刚才唱老旦的女子，卸了妆进来恰好听见。
　　小月牙儿跑过去，亲亲热热乖乖巧巧的叫了声：“姐姐。”哪里还有刚才的娇嗔样子。
　　寒清远介绍：“这是我们戏班子的红梅姑娘。”
　　除了荣锦琛，其他二人赶忙自我介绍。
　　红梅道：“我一个下贱戏子，诸位先生真是多礼了。”
　　沈澈道：“姑娘所言差矣，如今的社会人人平等，何有唱戏和下贱一说。”
　　这话他初见寒清远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不知他为人的人，多半觉得此人是个天真傻气的书呆子，然而寒清远自从跟白飞龙走得近了，也去了几趟夜校，帮忙送了几趟传单，对于他越是接触，越了解这人是个彻彻底底的行动者，心怀敬畏。
　　红梅闻言心底里是不屑的，心想这些贵人们就会说些时髦话，可是玩弄起来也未见的一丝一毫的怜惜。她刚要讽他几句，仔细一看之下，这人斯文儒雅，一派正气，她唱了这些年的戏，也算是识人无数，最会看人穿着打扮，看他一身烂大街的蓝布长衫，举手投足的气质却也不像个普通路人。一时没了主意，不好再开口。
　　伊藤翔太听了这句话却大有感触，真心说：“沈先生说得对，我虽然是日本人，但我们日本人也有很多相信人人平等。”
　　一直以来沈澈都很注意这位伊藤少佐，今日见了他本人，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两人于是就“平等”这个问题谈了开来。
　　荣锦琛好笑的摇摇头：“寒兄弟，不要管他们，我们聊我们的。”
　　也把寒清远拉到一边，传达起白飞龙的近况和问候来。
　　小月牙儿在姐姐面前又变成了腼腆的小孩儿，跟在泼辣的红梅身后面，给他们上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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