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歌

　　今夜风有些大。王昭去休息时特地帮许逍遥关好了窗，嘱咐他不要熬夜，早点睡觉。许逍遥应了声，手里的书又翻过一页。
　　房间里的座钟咔嗒咔嗒地走着，外面的风穿过回廊呜呜打在窗上，烛火在琉璃灯罩中簌簌作响。许逍遥挑起眼来看：已是十二点过半了。于是他站起身来，拿手边的剪刀剪掉灯盏中的烛花，又摊开一张纸，想了想，飞快地写了两句话。
　　窗棂处突然哒哒两声脆响。许逍遥拿笔把纸压一压，这回房内拿了几样东西揣进怀里，这才打开门。
　　咚。刚好一颗石子样的东西打在额头上。
　　许逍遥维持着开门的动作狠狠一瞪来人。后者坐在墙头，一手撑着脸，棋子在另只手指尖上下弹跳。
　　“你这棋子‘敲’的还真准。”许逍遥语气平平，听得出几分没好气。
　　“哪里哪里。”陆垣耸耸肩。
　　“要去哪儿？”
　　“临镇，带你看看他去。”
　　许逍遥立即跑了过去。
　　他当然爬不上那高墙，两人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两匹马乖乖停在门口，毛色纯青，颈长而弯曲，背腰平直有力，一看便知是好马。正要上马，陆垣忽然回过身来，朝许逍遥一摊手，颇不客气道：“答应的东西呢？昨天走的匆忙，忘了要了。”
　　许逍遥送他一白眼，推开他上马：“回来再说。”
　　临镇离许逍遥住的宅子倒是不远，两人刚开始还急急赶了一阵，出了全桐便也不再着急，慢悠悠地晃。
　　许逍遥问：“之前你说的话到底几分真假？”
　　陆垣仰起脸皱着眉，回忆了一会儿才回答：“当然都是真的。”
　　“你当我傻？”
　　“没没没，”他笑了几声，“我是真不希望你趟这浑水，可惜你一头往里扎。”
　　“胡说！”许逍遥反驳，“我顶多是顺竿爬。”
　　这句话半开玩笑半认真。似乎从牵扯进魏子家事那天开始，自己便脱不开身了。那人的出现更是直接与他相关，许逍遥甚至想，或许自己即使不参与魏子的行动，这一切也不会与自己脱开关系——毕竟有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在。
　　陆垣像是被这句逗笑了，他笑起来，笑得很张扬，在寂静的道上显得有些突兀。末了忽然把脸一收，语调猛地沉了下来：
　　“你是不是对每个救过你的人都这么推心置腹的信任？”
　　许逍遥愣了一下，这才觉得刚刚那些表现，相较于两人的认识时间来说未免轻佻了些。许逍遥自认是个比较自制的人，平日也就在魏子、小叔、王昭面前能表现出真性情。不过下意识的，他并没考虑太多，只归咎于陆垣大咧咧性子的影响。
　　陆垣赶着马凑近了，踢踢他的腿：“没戒心。”
　　许逍遥不说话，当即反脚踢了回去。陆垣作势要踢回来，他连忙一夹马腹跑到前面。两人又追又赶的跑了大半的路，直到天边隐隐约约现出青白的光线，陆垣才告了饶，边笑边停马，脸不红气不喘。倒是许逍遥被颠地呛住，一个劲儿咳嗽，脸上又想笑，表情扭曲得不行。
　　“没事吧？”陆垣问。
　　他摇头，气顺匀了，才笑着说：“好久没这么闹过。”
　　陆垣点头：“到底是许家二少爷，架子还得端着点。”
　　“这算是原因之一……平时总觉得有什么压在心上，不那么放得开。记得小时候我还挺顽劣的？”
　　陆垣笑了笑，没接话。
　　啧，老狐狸的话果然不好套。许逍遥又说：“我小时候你认识我吧？那个人为什么长得和我一样，你也应该知道才是。这次去看他并不是临时起意？还请你如、实、相、告。”
　　其实许逍遥觉得，或许那人真是自己亲兄弟也说不定，毕竟查过账本。陆垣并不说话，却望着他。许逍遥叹了口气，知道是问不出什么的，索性扭过头躲开视线。
　　许逍遥的那一双眼睛，实在很清澈，倒映着天光一点一点变换色彩，从深不见底的黑，到馥郁的紫，到明净的宝石蓝。远处郁郁的青山中，一抹金光镀上连绵的山线。
　　他忽然就被喷薄而出的日光晃了眼。黑暗逐渐被撕扯得很稀薄，东方的云朵翻腾不休，极具侵略性的明亮色彩动荡着，从青绿中探首而出。
　　山峦之上，彩彻区明。
　　许逍遥不常见到这种景色，不禁微微有些愣了。声势浩大的日出下，那些步步紧逼的谜团，无从查起的阴谋，死亡，复生，仿佛都尘埃落定了。
　　陆垣望着远方，轻笑道：“你瞧山脚下。那片茶园会不会也是你家包下的？”
　　“看不太清。或许……是吧。”许逍遥喃喃着，目光移向同样为日光所笼罩着的山麓。
　　“为什么觉得是？”
　　“我家包下的茶园，因为各处土质不同，出产的茶叶也不同，所以基本上到处都有涉猎。”他接近下意识地解释起来——茶叶的检产收购这一类事务，他常常帮长姐处理，“我才觉得，或许是也说不定。”
　　“‘或许是也说不定’，嗯？”
　　陆垣眯起眼，勾起嘴角来。许逍遥莫名其妙地挑了一下眉，正想问，突然想起什么，生生僵住了动作。
　　或许那人真是自己亲兄弟也说不定。或许是，也说不定。
　　他张了张嘴，闭上，抿紧嘴唇，又张开，犹犹豫豫地问：
　　“那人，他，他……不会，真的是？”
　　“嘛，或许是也说不定。”陆垣道，“按年龄，你倒得叫他一声哥。”
　　“可他，为什么被送离许家？”
　　陆垣笑了一下，轻夹马腹，马低低嘶了一声，原地转着圈，水润润的眼瞳直瞅着许逍遥。
　　“该走了，”他道，“到了临镇，请你吃早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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