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目少年时

　　洛落看着哥哥满是伤痕的脸，苍白的如同外面的天空，她走过去，拉住哥哥的手。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她哭喊着，眼泪簌簌掉下来，滴在洛阳的手上。
　　昨天还给哥哥打电话，不对，刚才还给我发短信，都还好好地，都是好好的啊！
　　怎么突然告诉我，哥哥死了。
　　哥哥，死了！
　　洛落坐在地上，死死地握着洛阳的手：“哥哥，哥哥，为什么，为什么啊！”坐在旁边的女人已经疯了，她看着洛阳，一会哭一会笑，然后冲过来，拽着洛阳的衣服摇晃他：“快起来！快起来！”又推开洛落：“你走开！一会你哥哥就醒了，你哭什么哭！”洛落看着她，已经说不出话。
　　爸爸赶回来已经是第二天，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我们还活着。
　　林承曦醒来，闻到刺鼻的消毒水味，房间里只有他自己，大脑一片空白。他拔掉针头，走出房间。
　　林豪就在隔壁，他走过去，看见林豪腿上打着石膏，叶婉坐在他旁边。
　　林豪正在跟叶婉说话：“那个男孩怎么样了？”叶婉看一眼林承曦，小声说：“当场，就去世了。”
　　“给李秘书打电话，查清楚他是谁，到底是什么情况。”
　　林承曦站在门口，脸色惨白：“他是洛阳。”叶婉猛地回头，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林豪眼神像是吃人般，大吼：“ 什么？谁？这件事跟你……”林承曦受不了他大喊大叫，打断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像是走火入魔一样摇头，看着林豪的腿，开始后退。
　　林豪沉默了一会，忽然说：“他从那边撞过来，他是想撞死紫琪！是不是你？是你……”“我说了我不知道！”林承曦对着他喊：“我不知道！”然后跑出去。
　　令人恐惧的病房里，林承曦缩成一团，抱着头，在墙角，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洛阳！”他把头用力撞在墙上，一下又一下，血和着眼泪留下，样子恐怖。
　　“是我！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叶婉在隔壁听见哭声，走来，推开门，看见他这样，也捂着脸哭，她从未看见自己的儿子这个样子，即使再跟他爸爸吵架，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她走过去，把他搂在怀里。
　　那之后，林承曦就废了。
　　成天在外面喝酒，喝完就跟别人打架，却不还手。
　　林豪忍无可忍把他关在家里，骂他：“你跟他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看看你自己……”“你说什么！”林承曦从地上坐起来，把酒瓶摔在地上，看着林豪，迷糊的眼神瞬间变得冷厉如电。“我说错了么！我受伤也没看你掉一滴眼泪……”林承曜从外面回来，赶紧来阻止林豪再火上加油：“爸，你先出去，我跟承曦说点话。”林豪瞪他一眼，拄着拐杖走出他的房间。林承曜把地上的酒瓶捡起来，冷冷的说：“你别理他，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你别再这样了行吗？”
　　林承曦脸色缓和下来，像是快哭的表情：“是我，都怪我。”“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再这么下去，他在天堂也不会安心。”林承曦猛地抬起眼睛，看着他，像是想起什么，自己喃喃的说：“你要对未来有希望，哪怕它带给你给你无尽的失望……洛阳，我还记得。”
　　林承曜默然。
　　那天打电话回来，叶婉告诉他家里出事了，他立刻赶回来，看到林豪迁怒于承曦，而承曦，那个坚强的弟弟，在疏远他后，变得敏感的弟弟，每次听到林豪说到那个人，都会哭出来。
　　那种崩溃的哭声。让他的心都颤起来。
　　林而约知道后要回来，他没同意，不让她回来添乱。
　　那天跟他说完以后，林承曦好像清醒了，不再喝酒，开始只是成天睡觉，后来情况好转起来。
　　事情开始告一段落，如果没有遇见赵纯晔，那么，悲伤，也不会再次来临。
　　那天林承曦去了以前和洛阳经常去的面馆，刚出来，就碰见了赵纯晔。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开始哭起来。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林承曦费解的看着她，那是事情发生以后，他第一个看见的同学。
　　“我真的没想到会弄成这样的。对不起。”赵纯晔拉住他的胳膊，哭的喘不过气：“开始，我只是想给你个教训，没想到洛阳他……”林承曦僵在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一切都明了了。
　　原来是她。
　　赵纯晔哭的脸色苍白。
　　洛阳出事后，学校已经炸开锅，谣言四起。都在传洛阳是心虚，畏惧流言，不堪压力，喝多了才出的意外。
　　而林承曦也再没出现在学校。
　　传到后来，都在说他为了洛阳，也自杀了。
　　只有她知道，一切，都不是这样的。
　　她无数次梦见洛阳。
　　她越来越害怕，越来越后悔。
　　想道歉，却早已来不及。
　　没想到，今天，会遇见林承曦。
　　赵纯晔眼神露出恐惧：“怎么办啊，林承曦，我们天都梦见洛阳，脸上都是血……”
　　林承曦呆在那，眼神空洞。
　　洛阳啊，你看，万事皆有因果。
　　到头来，都怨不得别人。
　　而我现在才明白那句话：时间的价值在于，世事皆无偶然。
　　哪怕我们尽量过好自己的生活，也防不过，外来的忧扰。
　　大悲无泪。
　　我以为事情已经完结，也没有想过再寻找根源。
　　而今天，猝不及防的，让我来接受这一切。
　　真的，无言以对。
　　林承曦忽然笑了，对着放晴的天空，眼神湿润。憔悴的脸上，带着悲凉的笑。
　　赵纯晔止住了哭，松开手，然后声音沙哑的说了一句“对不起”转身跑开。
　　林承曦看着她离开，心里隐隐作痛。
　　我多想，从未认识你。
　　洛阳，她说，让你放过她。
　　真可笑啊，到头来，居然是我们，纠缠不休。
　　回到家，他把洛阳的东西都收起来，放进箱子，准备去新学校。
　　林豪回来看见他没喝酒，也没再说什么。
　　深夜的时候，他起来，看了一眼墙上的照片，那是他唯一一张，跟洛阳的合照。他把它洗出来，挂在墙上，还为此跟林豪大吵一架。
　　那已经是洛阳去世半年以后。
　　洛阳，明天我就去新学校了。
　　我会改过，我会好好读书，我会像你一样，永远相信明天，怀有希望。
　　你放心，等我考上你想去的那个大学，我会把你所有的心愿，都实现。
　　以后不再有林承曦。
　　我是林亦。
　　“我是林承曦。是我骗了你。”跟洛落说完事情的经过。林亦站起来，有些不稳，他扶着桥栏，慢慢的说。
　　洛落已经从打击中平静下来。
　　听见发生在哥哥身上的这些事，她又流下眼泪：“我从不知道，竟然是因为这个。”林承曦看着她，有些惊讶。“那天哥哥给我发完短信，电话就再也打不通。等我赶到医院，已经……”洛落眼神透着迷茫，缓了缓，接着说：“哥哥出事以后，我们家彻底散了。本来妈妈的病情还算稳定，只是跟爸爸在一起时，才会发作，后来，爸爸不再回来，妈妈陷在自责和悲伤里，越来越严重……”落落抬头看着静谧的夜：“我知道，妈妈是爱我们的，只是她的方式……她不知道，哥哥有多敏感，有多害怕。自己明明每天都活在恐惧中，却又担心影响我，总告诉我要善待生活，其实，我都知道的。”
　　她把眼泪擦掉。
　　“我本想，等到我毕业，就不再上学了，让哥哥去实现他的梦想，我想去保护他，可是，都来不及了。”
　　林承曦的眼泪不自觉得流下来，他把脸别过去。
　　“哥哥第一次发病的时候，我就在一边，当时我以为他会那样死去，后来哥哥告诉我，他如果离开，也不会因为这种方式，他说，他不喜欢这样，所以绝不会以这种方式结束生命。”
　　“那时候，他才8岁。我还很高兴，以为他的意思就是不会再有事了，我想，那时候，他就已经失望，因为妈妈，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么多年了，哥哥一直尽量补贴家用，我知道他辛苦，可什么也做不了。”
　　“就算我拼命地想找出原因，可妈妈再也不让我进哥哥的房间。这么久了，只有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也对啊，我知道了，也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洛落终于哭出声来，她趴在栏杆上，肩膀颤抖着。
　　林亦想拍拍她的肩膀，手却停了下来，只是说“对不起。”
　　洛落听到他说，收了收眼泪，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把日记本递过去。
　　“我本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个的，你自己看吧。”
　　林亦眼神闪了闪，接过来。
　　“他是不一样的人，他可以做他自己，做任何他想做的事，他是唯一一个有勇气的人。”
　　“我很羡慕他，非常羡慕他，如果我能有那一天，我真的想想他一样，自由的生活。”
　　林亦手微微发抖。
　　是这样么？
　　原来，我们在彼此眼中，都是希望成为的那一个。
　　我们却都不知道，对方的世界里，究竟是什么样的风景。
　　“今天我才知道，他的家庭，居然是那种情况，原来他，也并不幸福。”
　　然后是最后一页：“我想，真的是到时间了。这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的病，真的不能再困扰他们了。
　　但我想，我离开之前，能为他做的事，也许能改变他的状况吧。
　　我得不到的，希望你能拥有。
　　我们俩，起码有一个人，要幸福啊。
　　承曦，这一次，我是最后一次帮你了。
　　你一定要幸福。”
　　洛落在一旁，微笑起来：“其实哥哥，想让你幸福的。况且，他不是因为你的原因，才做出选择。你不需要自责。”林亦擦掉眼泪。
　　洛落望向对岸，声音飘渺而清冷：“做回你自己吧，这本来就是哥哥希望的。不要愧疚，都已经……过去了。”
　　“看到那句话，我也以为是为了让你幸福，才那样做，后来我看到这些，就不怨你了，真的。”
　　洛落笑了笑：“我知道了原因，也知道了，一切，都不是突如其来的。只是我太软弱，没有勇气去接受。”
　　洛落把手放进兜里，握紧。
　　那是夹在日记里的信。
　　是哥哥留给她的话。
　　林亦把日记放在胸口。
　　洛阳，无论我是谁，无论你因为什么，都是你，拯救了我啊。
　　从一开始，就是你，带给我这么美好的一段回忆。
　　是你，带给我这一切。
　　而如今,我又应该做些什么呢。
　　洛落摸了摸栏杆，重新笑了，眼睛里闪着光。
　　然后她转身离开。
　　林承曦站了好久之后，也离开那里。
　　只留下冷空气，和不息的的河流。
　　没有回家，而是，回到寝室，他以为他们都睡了，蹑手蹑脚的开门。陈函听见声音，把灯打开。
　　瞬间的明亮让林亦用手挡了一下。没等他看仔细，陈函从床上火速爬下来，把他拽出寝室。
　　林亦迷迷糊糊的本来像睡觉，被他那种表情吓到，问他：“怎么了。”
　　陈函有些犹豫，打算明天再问的，可是还是忍不住：“我知道点事，你以前……”林亦点点头：“你都知道了。”“可能我不该问，但是，如果我能知道，那就说明，宋旸也能知道，他……”林亦拍拍他的肩膀：“谢谢你，真的，一直以来，你对我，都特别照顾。所以我也不想再瞒你。”
　　后来陈函再想起那天所听见的话，心中仍有震惊。
　　那些事，发生在离他遥远的地方，传进他的耳朵里，却好像那么真切。
　　悠长的走廊和医院一样，都是带着可怕的安静。
　　直到洛落推开医院的门，看见妈妈的手垂在床沿，血如同潮水汹涌而出，已经染红了床单。
　　洛落腿一软，跌在地上。
　　一群护士闻声跑过来，开始抢救。
　　洛落伸出手想抓些什么，却什么都看不见，世界里，一片黑暗。
　　如果我说，我从不害怕，请一定不要相信我，那是我因为恐惧，却不敢让人看到。
　　如果我说，我已经忘记，请一定不要相信我，那是我因为畏惧，却不敢直视未来。
　　如果我说，我只相信我自己，请一定要相信我，那是我经历过太多之后，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方式。
　　洛落站在墓碑前，面无表情，也没有泪水。
　　那照片上面的女人是她的，妈妈。
　　那个被病痛折磨，被自己折磨的女人，还是离开了。
　　在她还是无法承受，无法面对自己曾经对儿子造成的伤害，在他需要安慰的时候，她居然对他说出那种话，那么误解他。
　　在她的丈夫最终选择结束这段婚姻，回来找她谈判之后，她也毅然决然的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终究，是什么都没有了。
　　爸爸连今天都没出现。
　　哥哥，你看，尽管我们那么努力想要维护自己所珍惜的感情，却还是，无能为力。
　　哥哥，只有我自己了。
　　在这世上，我再没有亲人了。
　　林亦把洛阳的日记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然后准备去他的墓前，去告诉他自己的想法。
　　一打铃，他就跑出教室，陈函昨天听他说了那么多，这次没有问他，只是摇了摇头。
　　刚出校门，宋旸就拦住了他，露出狡猾的笑：“呦，这不是林少爷吗？”林亦懒得理他，绕过去：“滚开！”“急什么？去找你的女朋友？哎，”宋旸装腔作势的靠近他：“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女人呢。”
　　林亦的脸立刻变了。
　　宋旸靠近他,眼神阴毒。
　　林亦脸色也瞬间失血，手心出汗：“你知道什么？”“你有什么我知道什么。”
　　林亦避开他的脸，冷冷的说：“你想怎么样？”“这个嘛，”宋旸摸了摸头发：“我要你离开青岚。”林亦舒一口气，嘴角扬起：“就因为那个女人喜欢我么？”宋旸小心思被看出，脸上有些挂不住：“是因为你的母亲，你一个私生子……”“你说什么！”林亦手抓住他肩膀，眼神可怕。宋旸直视他的眼睛：“怎么，我说错了吗……”林亦一拳打在他鼻子上，宋旸没想到他不管不顾，居然不怕自己的威胁，没反应过来。林亦又一脚揣向他，宋旸躲开，往前面走，林亦追上去，宋旸跑到不远处停下来，看着他，露出奇怪的笑意。林亦感觉有冷意，转过头，看见一辆车直朝着自己撞过来。
　　洛阳，我居然看到了你。
　　在我清醒的最后一秒里，我见到了最想念的你。
　　洛落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已经两天了，她这样坐着，不吃不喝，已经两天。
　　爸爸再也没出现过。
　　她回来时，看起来值钱的东西已经没了。
　　也好，反正她也不会留下来了。
　　客厅里那张全家福曾无数次被扯下来摔在地上。也无数次被重新装好挂回去。
　　而现在，都留不得了。
　　我带得走的，也只有回忆吧。
　　什么都没有了。
　　我却还留在这里。
　　洛落的电话亮起，她看了好一会，才木讷的接起来。
　　那边，林亦声音虚弱：“洛落，我在医院，我想见你。”
　　我们曾以为，被上帝玩弄于股掌之间。
　　慢慢的才会明白，我们从未被放在心上，又何来的被安排。
　　只是被遗忘在僻静的角落，自生自灭，按照自己的轨迹，缓慢的前进。
　　我们都以为，如果一些伤痛发生在自己身上，必定会被崩溃般的疼苦击倒。
　　可是真的到了那一天，才感觉，也不过像死亡一般受折磨之后，就再没有疼痛的感觉。
　　洛落看到林亦躺在床上，忽然失神，感觉像是那天，哥哥离开的那天。
　　一模一样。
　　林亦睁开眼睛，看到她，开心的笑了：“我差一点，就再也看不见你了。”洛落感觉到疼痛从心里泛起，她有些站不住，脸色像是鬼一样苍白。“为什么，你这几天都没来学校？”洛落张了张嘴，然后说：“你怎么了？”
　　林亦闭上眼，想到刚才那惊险的刹那，那个司机看见他冲出来，立刻转变方向，撞向旁边的树，而他，也只是轻微的擦伤。
　　“洛落，刚才那个瞬间，我想，有些事，我必须要跟你说清楚。”洛落抬起眼睛看着他,表情有些疲惫。“其实，开始，我是想弥补，想接近你，可是后来，我是真的……”“真的没必要了。”洛落生怕他说出那句自己始终承受不起的话，慌张的打断他：“别说，我不信。”林亦着急的坐起来，用力的拉住她：“我说的都是真的！洛落，你有没有喜欢……”“没有。”洛落低下头，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没有了。
　　我该怎么告诉你呢。
　　认识你之后，那种感觉，并不全是因为哥哥啊。
　　你的关心，真的让我无法抗拒。
　　可是我，终究是无福消受的。
　　所以，只能像哥哥那样，让你得到你应得的那种幸福。
　　洛落撤出手，起身，有些慌乱：“你好好休息，知道么，自己要对自己负责。”然后她快步走到门口，还是停下来，终于转身，微笑：“林亦，再见。”
　　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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