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顾

　　然后凝滞的空气里传来了一声叹息——“你长得倒是和你舅舅有几分相似也是一等一的好样貌，说起来，你长了十七年，朕还是第一次看清楚你长什么个样子”说着龙床上那人竟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起初不过是一般的轻笑，后来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笑得急促起来，一口气呛在气管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连串的咳嗽声把李清倚的脸都吓得煞白，——“父父皇，您没事吧？儿臣去帮您唤御医来”他的心里可真不希望华武帝死，至少不能死在今天——万一华武帝真的在他面前自个儿咳死了，他就算没做什么也是百口莫辩，肯定得落下一个弑君之罪来。
　　“无碍”华武帝一听到“御医”两个字，眉头皱了起来，边咳着便微微摆手示意李清倚别动。
　　李清倚被唤住，如芒在背地站在离床不远的地方。
　　华武帝的咳嗽终于渐渐缓和平息，他吐出一口浊气，慢悠悠地开口——“今天朕把你叫来，不过是因着有两三件事要交代给你——毕竟你的皇兄们都不在了，于情于理，社稷都理应交付与你了”华武帝顿了顿，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可他清楚自己五脏六腑里那股衰退堵塞的感觉没有一丝一毫的因空气进入而产生的消褪。
　　李清倚却因为他的一句和一顿，冷汗都吓了出来，他可是记得的——澄君和他说过，华武帝这样善猜疑的人如果当着面说出什么让你即位的话，十有八九就是他对你的小动作觉察了或者是有要杀人的意思了，越想惶恐越深，“嘭”地一声直接就跪在龙床前头，——“清倚生性驽钝，目光短浅，恐不能承先祖之基业，更惧有损南楚社稷，还请父皇三思，收回前言。兄长遭难，今尚还有皇弟子云，天资纵横，聪颖超群，若是皇弟即位，南楚必能”
　　一大段套话还没能说完，华武帝直接就烦躁了起来——“住嘴。你可知驳斥朕的谕旨，朕可以判你悖逆犯上之罪？现在你且听朕说完，朕也没多余的力气去陪你三推四让了朕将不久于世，这不必太医院说，朕自当知晓，而朕早已写好诏书朕一旦归西，你立刻便是无上正统，没必要学着你的皇兄们胡思乱想朕如今已是将朽之木，半截身子入了黄土，思来想去，有几件事情，只有你这种性子才能做，你听好了朕一去，就葬在熙陵，就在熙妃身畔，朕当年早就留了一个位置，规格也是帝王陵寝的样式，不必再次修葺，你把朕埋了之后，再给熙妃加个封号，什么什么皇后随便，只要能让他和规矩地和朕埋在一块儿就行了然后呢，看顾好你四皇兄，让他在南楚境内有荣华有自由就好了，朕敢替他担保他对你的江山没有任何兴趣还有陪葬品，把朕的那面‘追往镜’一块儿埋下去，熙铭最喜欢那面澄亮的镜子好了，差不多就这样，你做这些事有谁不同意的，就搬出太后来，这些事她当年答应过朕的”李清倚听着华武帝一句一顿地说了一长段话，不容他分说地就甩给他一个大摊子，最初的脊背发凉早已经变成了对絮絮叨叨老头子的同情。
　　第一次感觉两人有些像父子了，现在老头子病入膏肓了，唠叨着左一笔家产右一笔人生里头乱七八糟的事儿，一副又欣慰终于可以解脱烂摊子把世事甩给儿子累去又担心儿子办不好自己交代的事一样，吹胡子瞪眼的，三令五申地要求着李清倚一定得发誓好好做完他说的事情。
　　当夜秉烛长明，因为华武帝说怕自己一睡便醒不来，还有太多的事儿没交代，就把李清倚留下来又说了一个通宵。到了早晨，李清倚才走出朝阳宫，一步一步地走着回自己的寝宫。一路上，眼眶都是红的，两行泪沾湿了衣襟。
　　澄君死的时候，他埋怨很多很多的人，最怨恨的人之一就是华武帝，华武帝在他的心里，永远都是那个诡谲多变的上位者，偏心，耳根子软，昏庸无能。他曾经最喜欢澄君，也认为澄君说的一切都是对的都是真理，澄君说华武帝不好，那么也一定是对的。
　　可是短短的一个晚上促膝长谈，他以为自己再也流不出泪的眼睛居然又有了晶莹的闪光。
　　好可怜。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是普天之下尽非王土，君王的小小愿望，不过是希望和一个人长相厮守的愿望都能被权力碾压得支离破碎。局中的人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眼中的恶人，在众人的唾骂声里，在众人的猜忌心思里，心无旁骛地只是思念着一个已逝的人。
　　心怀苍生自然是一种博大，然而，人心的温情总是太小，小到只有一个人，便是终生永不漫漶。
　　能心怀天下的人，是悲悯天人的至情之人，但多情必至无情，心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独占的位置；而有那么些人这辈子都无情，无情到只能傻里傻气地一辈子爱一个人，多一个都分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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