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花明花）沙上流霜

　　真论到潜行追踪之术，其实明教与唐门并不分上下，侧重不同，本也无法比较。但陆明辰和唐翰一比却是高下立现，具体体现在唐翰一路跑，一路留下些若有若无的痕迹，一路还能好吃好喝游刃有余地赏玩风景，陆明辰在背后追的有多紧张，他跑的就有多惬意。
　　有几次甚至故意在明教弟子面前露了行藏，深蓝色的影子一飘却又不见了踪影，陆明辰并不起疑，只是觉得自己再快一分便能追上，更是没日没夜不眠不休的追赶，唐翰有时也扮作身形高大的西域人模样，引得陆明辰更加确信陆明砂在他手上，一日比一日追的紧。
　　这日过了长江望见了巴陵县，唐翰精神一振，巴陵县之于风雅之人如谢飞白，意味着铺天盖地的桃花雨和没过膝盖的油菜花海，但对于唐翰来说，仅仅意味着这个地方据点常年驻守的那个师姐，做得一手好酸菜鱼。
　　若是追在后头的陆明辰知道他本来已经摸着个影子的唐门弟子是因为一盘酸菜鱼忽然加快了速度，恐怕能气的吐血，可惜他只觉得线索好像忽然就断了，怎么也都找不到唐翰的踪迹，不由一阵紧张，伏在房檐上暗自盘算。
　　他倒也执着，唐翰穿着一身庄稼汉的短打扮，倒骑一头水牛自陆明辰藏身的房檐下大摇大摆的路过时心想。其实仔细看来，这人抿着嘴眉峰微微蹙起的样子倒比他平时好看。唐翰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拐进了据点，见了师姐如同见了佛祖一般激动，那干练女子一巴掌糊在他脸上，却是笑着叫他滚到后堂去等着，转眼间便端出一大锅酸菜鱼来。
　　唐翰这些年来在堡中晋升很快，身为外堡弟子能做到顶尖杀手，堡中难免会有些嘀咕，然而唐翰为人洒脱大方，又不遮遮掩掩，过了几个月便与同辈弟子打得火热，这师姐也极是熟稔，算清了他到来的日期，早早便做好了饭菜等他。
　　“师姐，你真是我亲师姐。”唐翰恨不能把头钻进锅里，唐茹挑着眉看他，一脸嫌弃：“你个瓜娃子上辈子是饿死的？”
　　唐翰吃的不抬头，他心情好时嘴甜的要命，一句“这辈子能吃到师姐的酸菜鱼饿死十回也值啊”让唐茹心花怒放，待得他打了个饱嗝抬了头，锅里只剩下了油汤底子，他满足的起身朝窗外一望，正看到陆明辰挂在房檐下，晚饭时间家家都传出了饭菜香味，唐翰觉得自己似乎能听见陆明辰的肚子发出了一声不情愿的鸣叫。
　　啧，也是傻，追了这么久，七八次只差一点，都不想想是为什么？
　　想着便起了些无良心思，将热气都还没散尽的酸菜鱼锅拿到窗子旁，让香气袅袅散了出去。
　　哪来的香味……陆明辰心想，追随着酸菜鱼的味道看了一眼唐翰藏身的屋子，唐门弟子缩在他视觉的死角中偷着乐。
　　陆明辰不敢多看，转开眼睛继续寻找唐翰的踪迹，心里简直要把他千刀万剐，他心想着要不是他，自己也不至于受这个苦，何况明砂被他绑架，想必也是与自己一样，只能闻着香味却吃不到东西，他想象着明砂忍饥挨饿的样子不禁怒火上涌，身形一展，从空中翻过画了个半圆挂在了唐翰这边的屋檐下。
　　唐翰啧啧了一声，关了窗子将锅放回去，径自转进卧房卸了一身机甲暗器躺下睡了，睡之前却忽然闪过个念头，天色已晚，不知这明教弟子，今晚是不是又要在房檐下抱着胳膊别别扭扭的对付一晚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脑子里就出现了那么一个场景，转眼他又想陆明辰追踪潜行之术不行，但武功底子极好，其实在外面挂上一晚上也未必会怎样。唐翰暗笑自己多心，这个明教在长安把自己追得狼狈，也算是结下了个小小的梁子，如今不在心里盼着他染上风寒头重脚轻已经算是颇有江湖道义，何必去管他睡得好不好。想罢唐翰伸展了一下手臂，蜷在温暖床铺中很快便睡着了。
　　隔着两堵墙外的陆明辰却完全是另一个模样，虽然夏末的天气还暖得很，但晚上风大，他又没穿明教弟子那一身挡风的教袍，身上这单薄衣物里一阵一阵钻风，他身子在当年那一场极为匆忙凄惶的撤退中重重伤了元气，武功上看不出来，体质却实实在在虚了，往日不在意的事到现在都成了障碍，他拉紧衣襟，心中却没什么不平。
　　如今最重要的是寻回明砂师弟，完成教主嘱托，其余不需在意。
　　次日唐翰离开据点时，唐茹敲着桌子问他要去哪，唐翰道自然是要回堡里，唐茹立了眉道：
　　“背后的尾巴都没甩干净，你就敢回堡？老太太非一拐杖打折你的腿。”
　　“诶呦师姐，你又不是没出过任务，有些个目标杀不得放不得，可不是就得吊着么，放心，我不过顺手帮朋友一个小忙，到了堡里，那瓜娃儿又不傻，还能真跟进去不成？”
　　唐茹没奈何，扔过补充给他的暗器毒药便挥手赶人，唐翰一笑，将人皮面具往脸上一贴，出门瞬间身子便佝偻下去，老态顿现，待得路过酒馆时刚好碰到陆明辰在问小二有没有可疑之人经过，他冲那边一使眼色，手指比了几个姿势，与唐门往来多年的小二便心领神会，大惊小怪道确实有两个人以前在这里没见过，住了一夜朝西南方向去了。
　　陆明辰振作精神，问小二买了些干粮放入鞍囊翻身上马走了，动作干净利落毫无滞涩，但唐棘却微微蹙起了眉，以他眼光看来，陆明辰若非断过重要的骨骼，便是经脉受过极大的内伤，他皱着眉想了片刻，恍然惊醒过来，咳嗽了两声转进马厩里，再出来时已经恢复了一身唐门劲装。

　　唐翰自从那日过后就心里始终不太得劲，陆明辰没什么变化，他却是越走越慢，几次不留神间差点真让他追上来，还好惊醒得快。
　　就这么别别扭扭的走到了成都，唐翰的弦也松了下来，他只为拖住陆明辰几天好给谢飞白准备的时间，如今算来也该妥当了。如此想着反而对那明教起了一丝不大对得住的奇怪想法，千里追踪虽说是自己有意放水，但那股子要命的执着却也少见，唐翰靠在据点的窗边剔着牙，想着差不多该现个真身，把这事儿了结了。
　　陆明辰在成都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逆流而上，到得蜀地之后唐门弟子一下多了起来，都是一身深蓝劲装，半边面具遮脸，乍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他心里刚叹了声恐怕不得不传信回教中加派人手过来协助了便眼尾一扫，看到了那名叫唐翰的青年背后展开了细细的翼骨自屋后一滑而过，距离不过区区六七丈，陆明辰瞬间便提起了十分注意力，展开生平轻功极致修为，金索自袖间发出“啪”一声钉在屋角，借力一荡便转过了一个刁钻角度，视野中又重新出现了那抹深蓝色的影子。
　　总不能再让你逃了。
　　唐翰兔起鹘落间不过几个跳跃便跃出了城墙，攀着城外参天的大树急速向远处飞去，陆明辰咬着牙催动内力紧随其后，转眼间便离开了成都城三四里地的距离，前面那个修长的深蓝人影忽然停了下来，迎风立在一棵极大的树冠上，收了背后翼骨，竟把面具也摘了下来。
　　陆明辰心中警铃大作，他想的是这唐翰引开自己的同时恐怕已将陆明砂转了手，可恨随自己到长安的两个年轻弟子不慎间露了行藏，不得不在官府追捕下返回了圣墓山，不然也不至于此刻孤立无援。他狠狠一咬牙窜上树冠，打算无论如何先擒下唐翰，也好有个交换的条件。
　　“陆明砂不在我——”唐翰一句话还没说完，闪着明亮赤色光芒的弯刀已到了眼前，他急忙矮身倒翻出去拉开距离，谁知那弯刀如跗骨之蛆一般随了上来，化作虚影的刀光一时炫目到不辨数目，唐翰一边伸手到背后取下千机匣，一边勾起了嘴角。
　　这才是……最有意思的部分啊。
　　千机匣咔咔变形，陆明辰趁此机会一刀劈至，他素闻蜀中唐门精擅机关而近身武学薄弱，否则也不敢托大要一举擒下唐翰，谁知唐翰竟不顾千机匣尚未变形结束，直接举至头顶以侧面一挡，金铁相击声中蹦出了白色的火星，唐翰一笑，压着力道将变形至中途的弩机顺着弯刀弧度推到陆明辰面前，刚刚散出两翼的千机匣忽的又开始变形，爪形机关唰的弹出将弯刀卡死，唐翰伸长了脖颈到陆明辰面前，低低笑道：“干嘛这么急~我话还没说完。”
　　陆明辰恨不能咬死他，眼眸一狭身体如弓弦般绷紧，腿直朝唐翰腰窝踹去，唐翰侧身一躲，机关仍稳稳卡着弯刀，陆明辰知道凭人力撼不动唐门的机关，一声暴喝生生将弯刀折断，仍在手中的半截双刀顺着劈折力量直取唐翰面门，没料到他会这般玉石俱焚的唐翰一时不妨，只来得及偏头一躲，弯刀顺着肩膀切了下去，却终究只擦破了一层皮。
　　唐翰亦是性起，千机匣完全变形后其中所藏暗器纷纷发出，陆明辰断刀用不顺手，无法靠巧劲击落暗器，只好将刀柄相接化作刀盾护住要害，他藏身于刀盾背后再次猱身攻上，唐翰却凭着千机匣优势不断放出细小暗器，同时急速拉开距离，陆明辰心知这样下去不等他暗器耗尽自己就要无法维持刀盾，只能——
　　拼着受伤也要将他千机匣夺到手！
　　明教武学中最为奇特的，不依赖武器全凭手法敏捷熟练，足以在劣势时扭转战局的镇教武学，怖畏暗刑。
　　唐翰千机匣脱手时心中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他自四岁学武，生死之间走过无数遭，然而无论多么险多么致命的境地，他的武器永远在他手上，他不敢说自己凭这一把千机匣百战不败，却从来没有人能够让他的武器脱手。
　　陆明辰心中一喜，心思已经飞快的盘算到了如何以唐翰为交换，换回陆明砂。
　　他听见唐翰的声音在耳边突兀的响起，两人所有的动作在一瞬间静止，他一手握着断刀其中一把，另一手握着唐翰的千机匣，失去了武器和远距离的唐门弟子就在他身侧不足三寸，一切都说明他已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唐翰指间拈着一片薄薄的梅花镖，贴在了他的颈动脉上。
　　“你的师父没有教过你……在对手完全丧失战斗力之前，绝对不要走神去想别的么？”
　　他施施然将梅花镖往陆明辰皮肤上按了按，锋利冰凉的金属割破了他的皮肤却没有伤到血管，陆明辰静了一会儿，扔掉了断刀和千机匣，低声道：
　　“我输了。”
　　唐翰的手捏住了他的下巴，梅花镖稳稳的贴着动脉，陆明辰一动不敢动，只能听唐翰继续道：
　　“陆明砂……不在我手上。你若是不信，想想为何我和陆明砂从来没有同时出现在你眼前过。”
　　陆明辰眼神猛地收缩成针，他知道唐翰没有说谎，其实他早有疑惑，但所有的证据无不指向唐翰，他无法说服自己放弃追踪。可是到这一刻，自己仍然……成了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笑话。
　　“所以……是那个天策？不对，天策府受命于朝廷，不会因为……竟然是那个万花？”陆明辰叹了口气，因为无谓的意气之争误了大事是无知少年的行为，就算被看做个笑话看了几千里路又怎么样，如今终于确定了陆明砂的下落，倒也不算全无收获。
　　“诶，你们的情报倒准。不过当头儿的也太不识人，竟然派你来做这追踪的活计。”
　　陆明辰不答，与正事无关的东西，跟敌人透露越多，便越危险，他只是道了句：“如此倒还算是我冤枉了你，对不住，我得走了，麻烦你把我脖子上的东西拿开。”
　　唐翰“嘿”了一声，又凑近了点，几乎要贴上陆明辰的耳朵，他用一种絮絮低语一般的语气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放你走？那万花可是我多年旧交，我把你扣住了，也好卖他个人情让他下次请我喝好酒。”
　　“那万花抓住明砂有何目的？”陆明辰根本不理他，自顾自问道。
　　唐翰想了一圈谢飞白好像只说了不能伤这个明教，并没说不能告诉他真相，加之他又实在好奇陆明辰听说自己师弟不仅留在中原，还爱上了个万花男弟子之后的表现，便挑了挑眉道：“还能有何目的，看上他了呗。”
　　陆明辰武器断裂人身被制都没有丧失的理智在他这句话下轰然碎成了渣，他忽然惶急道：“那明砂——糟！”万一那万花弟子追求明砂不得因爱生恨再伤了他如何是好，这样的事话本里也是常有的。
　　唐翰肚子里笑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他一眼就看出了陆明辰的想法，不得不说这明教弟子在别的事上都通透机敏，唯独好像不怎么理解人世情爱之事，他想了想，又给陆明辰补了一刀：
　　“你家明砂师弟，跟我那旧交好友可不是你想的那样，人家是正经八百的两情相悦，自愿留在万花谷不回去的。”
　　陆明辰死都没想到事情还有这种可能，他怒喝了一声：“绝不可能！大光明寺——”说到一半忽然住口，想起面前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唐门，便又生生压下情绪，眉拧在一处，好像浑忘了自己的脖子还在人家手下捏着。
　　唐翰挑了挑眉，收了梅花镖的同时倒翻出去了将近一丈，站在树冠边缘喊了句：“我说，人家亲亲热热过的正好，你何必去棒打鸳鸯？”说完又皱了皱眉低声道，“不对，不是鸳鸯，是……嗯……鸳鸳？怪怪的……”
　　偏生陆明辰耳力极好，听着几乎气炸了，可是终究性情沉稳不喜做无谓之争，控制不住狠狠剜了唐翰一眼后纵身跃下树冠，朝成都方向去了。他得先买一对刀，然后尽快赶回长安，与教中联系商议如何在不惊动万花高层的情况下，救出陆明砂。
　　什么两情相悦，怎么可能！
　　陆明辰一边朝铁匠铺子走，一边摸了摸脖子上的血痕，忍不住思绪又偏到了那个唐门弟子身上，这几千里路两人追追赶赶，他倒也摸清唐翰的一些习惯，可转眼想到身为顶尖的刺客，以自己和他差距之大，恐怕自己看到的唐翰也不过是他想让自己看到的而已罢了。这人明明大大咧咧似乎万事不过心的样子，名字上来看也只是唐门的外围弟子，可本事却是不小——
　　等等，既然并非唐翰抓了明砂，那自己与他便算是毫无干系，又何必在意他的种种？陆明辰摇了摇脑袋，将思绪拉回了与铁匠的对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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