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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铜镜中淡淡地浮现出一张小小的如枣核般尖细的脸,模糊的昏黄光泽,将这张脸上本就不太深刻的五官冲淡得更是只剩下一双黑白分明、骨碌碌直转的大眼。完全瘦得没有了弧度和肉感的下巴上,深深浅浅布满了昨夜床地间荒唐的印记,镜中之人丁点大的白净耳垂蕴红一片,与眼角喜不自胜的春情交相映染,竟将那个记忆中只剩玲珑、狡黠可以形容的脸庞衬托得俏生生的。不自禁地愕然,这,这是我吗?痴痴地用手摸摸那镜中小嘴边挑起的一串璨然的涡纹,靓丽得有如为玫红色的唇瓣镶上了一层精致的花边……
“师傅,您别再摸啦,镜中的那个俏和尚就是您。嘻嘻,也不只昨个儿夜里罹帝对您灌了什么迷魂汤,今儿个一起床,师傅便对着铜镜发起愣来……”
我茫然地伸出手,任凭眼前笑得像偷了油的耗子一般贼兮兮的小三儿替我抹了沾满馒头碎屑的手,这才想起自己身上残存的欢爱味道以及那刺眼的淤青斑驳,便忍着脸上随时要爆裂开来的灼热红晕,大大啐了一口,骂道:“还不给我滚了出去,少在这儿找抽。咳咳,也不知昨儿是谁在这又赌咒又发誓地说再也不嚼舌头根子了。”咒骂间手腕因为使力去拧小三儿的脸而别了筋,顿时咯咯作响,我大声呼痛,背着一身的酸疼与肿胀,劈头盖脸一通好打,直弄得小三儿抱着头,掩着脸,嘻嘻哈哈地拽着一直闷不吭声摇头叹息的小四儿,急猴猴掀了帐帘就逃。
呃,好酸,好疼,又好累,真是自找的,谁要昨晚小和尚信誓旦旦地说要让某人弄个够呢?一宵狂欢,竟是我两人一年前分别过后最亲密的时刻,我听他娓娓道来我被困时他所经历的种种,又哭又笑,昏沉睡去,直至晌午才辗转醒了。摸摸还留有他体温和睡痕的炕头,我心中虽然安慰,却怎么也不能消除隐藏在这一片静谧和谐中的山雨欲来所带给我的担忧。有几个疑问一直盘踞在脑中:阿罹是不是在如何杀退长生死士上有所隐瞒?他最后也没说为什么希律朝会的长老们会得知商磐叛国的真相。商磐与泽川元帅是不是父子关系,他如何与阿罹结怨,又是如何被选作希律的双帝之一呢?更重要的是,泽西,究竟是不是病重垂危,已然移驾沧浪海边了呢?
正在思忖间,帐外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谨慎 、恭敬中带着说不出的疲惫,是,席茜?
“大祭司,下官得知您伤愈醒来,今日自辰时起就等候在外,想来拜见,不知现在可还方便?”
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自这番历劫归来,我对席茜原先的顾忌与些许歉然和疏远化做了另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好似亲切与感、动?仿佛我与他在朝堂上粉饰太平的虚伪与猜忌譬如昨日死,而我与他之间好比千沟万壑一般的距离,也不再那么遥远了。
“席大人,小僧身有不适,不能出帐相见,更是借用了你的宿营,实是太失礼了。还请速速进帐一叙。”
邀席茜进帐相谈,是因为我在心里已然不将他当作外人看了,再者,小和尚没有半分扭捏作态的必要,更不怕被他窥见我此时慵懒惬意、横身半卧的姿态。他如此懂得察言观色,早就明白我与阿罹的情人关系,我自然也就无需遮遮掩掩作那女儿家的羞态了。
只见他挑帘进帐的片刻工夫,一抹夹带着悬浮尘粒的阳光钻了进来,正打在他白得有如鬼魅的俊脸上,病态的嫣红在他早衰的斑白鬓角边隐隐浮现,融化于这一片绚烂的光环中。他仍是一身黄衫,只是不若那日在朝堂请兵时的那件鹅黄的短袍般素雅,反倒闪烁着耀人的麟泽,细看竟是明黄的烫金长袍,肩上的绶带镶饰着璀璨的曜石带扣。我不由暗喝了一声彩,好个脱俗的席茜!虽是一脸病容,憔悴萎顿,仍能将这最庸俗的金色硬是穿出了一股飘逸的风流。
“席大人,”我咳了一声,半是掩饰刚刚流露出的倾羡之态,半是因为胸口不断上升的烦恶感,“席大人适时出手相阻,才能拦了罹帝一时的冲动。这番调兵遣度,又救了一干护国寺的僧人,这等恩情,当受小僧一拜!”
说罢,我真诚地冲他一笑,打揖作恭,口中连连唤着佛号。礼毕,我见他不搭话,便抬眼瞧他,却正对上席茜怔忡地望着我,佝偻的背脊好像呆滞般地凝固着,眼里更是闪过一丝类似惊艳的神采,与他以往敬畏而凛然的眼神,完全不同。
“咳咳,”来不及多想,我又是一阵火燎般的咳嗽,惊得席茜颊上的嫣色更加红艳欲滴,他尴尬地道:“哪里,席茜当日碰上敌军伏击,慌乱中失了调度,如果不是您与罹帝舍身冲入重围施救,下官便是死个千次万次,也是不够的。”
如此这般,两人净捡些琐碎的闲事说着话,我渐渐有些不喜席茜不变的官腔与客套,想到怎么以前不觉得这样说话别扭来着?难道我真是决定放下仇恨,放下对人的防备了么?
淡淡自哂了一声,我突然问道:“席大人,我不想对席大人使那些个朝堂上的调调,想必席大人是省得的。我如今想问麝军的动向到底如何,那夜我被救回后,我军营外一里之内可曾发现‘长生骑’人马的尸首?”
“下官此来正是想要告知,您昏迷的六日里,有探来报说泽西王在沧浪海边以祭祀牛羊犒劳大军,更是已经成功地毁了暨国在边防的守戍,如今浩浩荡荡正向大陆的中心地带前进,零星的弱小城邦早已倒戈投诚了。至于您说的‘长生骑’人马的尸首,下官实在不明白大祭司因何会有此一问?下官只知从昨日开始,‘长生骑’率领对岸三万余竹甲步兵已经隔江叫阵,磨刀霍霍,两军对垒一触即发。罹帝悄悄吩咐下官说只待您一醒来,便要制定攻敌的策略,因为秋季一到,平原上的牧草尽皆凋败,水道更是有干涸之势,所以敌军才急得要诱我军先攻。”
席茜的话,字字犹如利斧重锤一般,生生凿碎剖开了我的心,眼前顿时一片白翦迷茫,只有一声声的呐喊疾呼:小和尚,阿罹,阿罹不但瞒了你,还对你生分得紧,对你猜忌的紧,他实是不若对你承诺一般,爱你信你以至于忘了他的身份地位,忘了使用帝、王、之、术!
原来‘长生骑’其实毫发无损?商罹啊商罹,你或许当真砍了磐帝一刀,他也或许当真沉入江中,但这恐怕都是你给那些希律死士看的好戏!罹,你为何不告诉我实情,你为何要瞒、我?你明知众叛亲离、伤痕累累的小和尚再也经不起他最爱的人的欺骗了!我那么爱你,就决不会怪你手下留情,不杀了他以报辱我之仇,但,你怎么忍心为了他,一个你口口声声说有仇的人,而欺骗我?!
呵呵,小和尚真是天真,想来磐帝与你之间,必然不止于朝堂上的对手、情场上的敌人那般简单。他为何会为泽西效命,是不是不只叛国那么简单?你骗我说你是在他向我表白时才赶到的,其实你早就听到我说把护心镜送给了他,便有了打算。先当胸击中他,可他有护心镜护身,自然只是受了重伤而不会致命。你再唤来隐身的盾甲死士,此时他沉入江中,便没有人能认出他来了。两方死士交战,盾甲兵自然震慑迷惑于对方为何与己身法相同而不敢贸然下杀手,你再假装受伤,利用这空当放走了长生死士下水、救人,脱、逃!多么缜密,我怎么早没想到?我在心智上,毕竟不是阿罹你的对手!
看来,磐帝重伤之下,便无法领兵攻敌,而阿罹你,心机好深,我原也是知道的,不过你自以为这一石二鸟的好计既可保得了他的性命,又能赢得战场上的胜算,就不怕磐帝不领你的情,反噬于你么?!这一切的一切,小和尚弄不明白,也再不想弄明白了。你们之间的纠葛也好,你对我是否如你所说的那般珍爱也好,小和尚今生再也不想提起。哈哈,那磐帝要我发毒誓,如今果然应验,我得不到幸福,眼前的山盟海誓,都是镜、花、水、月!这世间果然没有不掺杂虚假的真、情!
心中撕痛、怒焚难忍,气血上涌,登时内脏受过那夜推搡之处又扭作一团,我立时痛得缩在一处,此刻必然已是面如金纸、凶险已极。席茜惊呼出声,冲到床边,将我紧紧扶助,焦急地用冰冷的手去触我滚烫的额头,“大祭司,大祭司,卞毓,卞毓,军医军医,快唤军医来!”
猛地扣住他颤抖的手,我嘶声道:“席大人,不碍的,我只是动了心神因此岔了心脉,歇歇就好。现下时局紧迫,不能再因为我的伤而耽误了!你且不要告诉罹帝我的伤势,马上出帐调点三军。我,我已然有了对策,必,必能将麝军三万人马尽、歼、于、此!只是有一封密函,待我写好后你要,你要小心传回卫城,此事便只你知我知!我国生死存亡,就看这一击了,席大人,我,我求你!”
席茜郑重点了点头,苍白凹陷的脸窝绽放出决绝的神采,我又是一阵眩晕,但见他死死握住了我痉挛着的手,沉声道:“我席茜,对天发誓,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助大祭司你成此一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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