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燃尽之日

　　18.
　　伊恩从没像现在这么痛恨过重要信件中只写暗语的传统，在英雄传说中这固然显得精彩绝伦，然而真正身临其境时他却完全无法像那些传奇主角一样，只凭莫名其妙的只言片语便猜出所有剧情。
　　或许是他不够聪明，原本就不适合做什么主角。
　　一直目不转睛注视着王子的人当然不会错过他瞬间变幻的脸色，里奥不由自主向前走了几步，更靠近的仰起头看他。伊恩毫无所觉，只兀自把手中的纸条看了又看，再三折起又展开。几乎聚成实体的焦虑顺着夜风将里奥也感染，他想要攀着墙壁跳上露台，近在咫尺的握住伊恩的肩膀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是从前他立刻就会去做，根本不在乎对方是否愿意与他分享。而现在，他把自己钉在原地，小心翼翼的开口说：
　　“殿下？”
　　从何时起，那个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的盗贼居然消失不见了呢？
　　这片刻时光间伊恩脑海里早已闪过无数猜想，却依然一团乱麻毫无头绪。里奥的声音传达到耳边，他下意识的低头，刚好撞进对方专注的视线。月色在盗贼瞳孔中凝成闪亮的关切，刹那间他只能想到“动人心魄”这个词。
　　伊恩分辨不清此时此刻他心中产生的动摇究竟是什么，他只知道无论那是什么，都来得不是时候。于是他转开头，尽可能平静的说：
　　“请帮我叫醒尤金老师和安德鲁，我有事要宣布。”

　　被半强迫着拖下床的安德鲁哀怨的盯着王子，他蓬乱不堪的每一根头发似乎都在叫嚣着对深夜会议的强烈不满。伊恩没时间理会他，只用一双灰蓝眼睛慢慢扫过房间里的三个人，眼下他仅有的得以依赖的人们。
　　“我收到一封首相的信，”他首先递给尤金，然后沉默的看着那张备受摧残的纸条在众人间传递。等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抬起头望向自己，他才缓缓开口：
　　“我要回王都。”
　　“我和你一起走！”
　　里奥的回应快到不假思索。实际上他也并不需要思索，这字迹模糊的暗语里究竟暗示了什么他根本全不在乎，他只是要在他身边。
　　安德鲁皱着眉说：
　　“为何你在王都的其他亲信没传来任何消息？假如事态严重他们不可能不设法通知你，这也许是个陷阱。”
　　伊恩点点头。
　　“我明白，但首相大人向来行事谨慎，与我约定的联络方式和暗记也极为隐秘，不到迫不得已绝不会放出他的沙燕。”他顿了顿，“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我也必须回去。”
　　“可是你同样不能放弃黎明法杖，”尤金脸上浮现焦急的神色，“假如让它落在朱利安手里，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伊恩低头看着桌面上铺展的地图，但大家都知道他其实什么也看不到。沉默中仿佛能听到王子暗下决心的声响，最后他说：
　　“我们兵分两路，我回王都，你们三个继续去往法杖的所在地。”
　　“等等，我……”
　　“你是法杖选中的主人，”伊恩干脆的打断盗贼，“你有你必须履行的职责。”
　　见鬼的职责！里奥在心中大喊，我这辈子都没有过任何职责！待在你身边才是我的职责！
　　然而在他找到不那么无礼的措辞之前，王子继续说：
　　“我希望你为我完成这趟旅程。”
　　伊恩的眼眸沉如深海，里奥一时间哑口无言。
　　爱情的悲惨之处正在于此，他想，只为对方的一句话，一个请求，一个希望，你转瞬之间就能改变几秒钟之前的信誓旦旦。多可笑。
　　从前的伊恩会跟他谈条件，许他财富许他自由许他任意的珍宝，而现在他说：“为我”。里奥不是不觉察这其中刻意的痕迹，但那又如何？他第一次知道被利用的感觉也能够糖果般甜蜜。

　　他们在恨河畔分手，破晓的天光映在水面上，犹如血红色的迷梦。王子勒住马说：
　　“就到这里吧。”他看了看身边的人，“我抄捷径折返王都，你们按原定路线继续南行。”
　　对尤金和安德鲁道过保重之后，伊恩终于将视线落在盗贼身上。而在这之前，里奥的目光不曾离开分毫，即使迟钝如他也几乎要被灼伤。一旦隐秘的情感不再遮掩，伊恩手足无措之余难免心生愧疚。他从不曾利用任何人，但此时此刻他太需要里奥听从自己的安排，而当你用一句话就能动摇别人的时候，你很难不去开口。
　　他自嘲的想他向来自诩正直公平，却原来也不过如此。
　　盗贼的碧绿眼眸一瞬不瞬，朝阳点燃了他瞳孔中的烈焰，明亮炙热，让伊恩垂下眼睫不敢再看。
　　“请小心伤口。”他望着奔流的河水，试图掩饰翻涌的情绪，“长夏将尽，希望我们能早日重逢。”
　　里奥没有马上回应，而是忽然挥动法杖，湍急水流猛的冲上天穹，凝成大片的透明云朵，飘浮在众人头顶。
　　“还记得恨河的传说吗？”里奥仰起头，绚烂霞光折射在他的面颊，仿佛神祗谪落，“雨神洛美在湖畔邂逅虹女神绮瞳，一见钟情约定隔日再会，然而太阳神贪恋绮瞳美貌，将她关在云宫，直到洛美离去后才能赶到。洛美悲痛欲绝，在湖边徘徊三天三夜，湖水泛滥化为河流，满载雨神的恨意。”
　　语毕无数的雨滴从天而降，空气中水汽弥漫，而朝阳已升上云端，阳光穿过细密雨束，一道彩虹忽然平地而起跨越河岸，轻轻柔柔的吻在雨幕脚下。
　　里奥看着王子略带惊讶的眼：
　　“小时候我就觉得洛美是个胆小鬼，因为惧怕太阳而失去挚爱，如果是我，我会日日夜夜降下暴雨，让洪水泛滥让大地荒芜，让人类恐惧让诸神颤抖。哪怕力竭而死，我也要夺回属于我的爱人。”
　　伊恩在里奥的注视中屏起呼吸，太猛烈太直率，他却移不开视线。然后他听到他说：
　　“放心吧我的殿下，请不要被你那无聊的道德感所折磨。我会拿着法杖回到你身边，成为你手中的利箭，为你斩断所有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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