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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再醒来时,眼前还是那顶发黄落灰的帐子,一个香囊挂在帐子里,挂线全都断了,只剩下一根悬着,要掉不掉。
头偏偏,一袭月白衣衫,团圆脸上一对杏核眼似笑非笑。
杨眉闭上眼翻个身,这梦还真是长……
“杨大人……”
不理她,一会儿她就消失了!
“杨大人!”
就算不是梦,我不理她,把她憋走总可以吧?
“操你妈的!我姊姊脾气好才跟你客气,你憨腚别不识好歹!惹得老娘发火撕了你!”
杨眉“咕噜”一下翻爬起来,在床上跪坐好:“两位姑娘,我这小庙容不下您这两尊大佛,您二位还是回了吧!”说完就往枕头里掏,掏半天掏出十文钱来双手奉上:“这点钱算在下孝敬的,您二位笑纳了,趁着天还早,赶紧上路吧!”
“我呸!”那妹子一口唾沫唾在杨眉脸上,揪住他衣领扯到面前,浑不管杨眉半跪着都跟她一般高:“当你老孃是叫花子,好打发是不?!妈巴羔子的!”
“那客官请问您要多少?”杨眉愁眉苦脸地问。
“什么要多少?”
“钱哪,钱!”
“老娘要钱干什么?!姊姊要呆在这到什么时候,老娘就挨她呆到什么时候!有那钱就给我好吃好喝伺候着,要有一分歪念头,老娘打落你满口牙!”
这是什么熊孩子?!
什么烂姊姊能教出这熊孩子?!
什么王爷能带出这样的烂姊姊加熊孩子?!
什么活泼顽皮?什么红粉知己?都是放屁!
看她姊姊到现在还一言不发旨在看戏,杨眉愈发确定:这俩女人就是蛇精和蝎子精,一个当面咬你,一个背后蜇人!
“好了好了!梓乔你太过分了,这般出口伤人,姊姊是怎么教你的?”姊姊看够了戏,终于发话了。轻描淡写,仿如微风拂过,波澜都不掀起一丝。
当然是不痛不痒。
这边妹子哼了一声,嘟着嘴退到她姊姊后边去了。
“杨大人是不是误会了王爷的意思?”两手交叠在膝盖,这姊姊一副雅致模样,柔声细语地为杨眉解释:“王爷派我前来,为的除了保护大人,还有照顾杨大人生活起居,料理些日常,传达话语,可不作他想。王爷知道杨大人是清官,特地嘱咐过小女子,大人的银子无论如何也不能收,否则日后追究下来,小女子可是万万担戴不起的。”说罢上前合起杨眉十指:“这钱杨大人还请收起。”
装傻不成,人家都抬出王爷来了,杨眉还能说什么?分明的一个传话兼监视的红粉骷髅。人家不肯走只是其一,杨令那小子还在王爷手上扣着呢!杨眉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把铜子儿一个个捡到枕头里放好,用拇指顶住眉心一个劲儿地按:“既是如此,两位便请住下吧。只是寒舍简陋,要委屈二位了。另外,跟着在下没甚好食好喝的,二位王府里山珍海味惯了,这里还请不要嫌弃。”
“大人客气了,此番话早晨大人早已是交待过的。我姊妹四处漂泊,什么苦没有吃过?今番能得个落脚之地,不愁饭食,已是托了大人的福,十分的幸运了。”姊姊说着起身:“梓乔,去把打扫的东西拿过来,将这儿收拾好了。我到厨下去看看,再整治些菜蔬做饭。”
“姑娘留步。”杨眉忽然叫住她:“敢问芳名?”
“商梓婵。大人唤我婵姐便好。”这姊姊微微一顿,回头轻笑道。
过日子就像喝河水,上游有人往河里撒泡尿淌下来,你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恶心也罢不恶心也罢,总得喝。不能因为受不了就把自己给渴死,是不?
杨眉就是这个心思。所以他和商氏姊妹的关系还算融洽。
当然,这其中有他们相互妥协的地方。
搬进来没两日,婵姐就亲去市场买回了不少生活用品柴米油盐,一手好菜每天不带个重样儿的不说,把杨府里里外外翻新了一遍不说,还都是自己掏的银子。杨眉衙门回来见了,乐得吃了呱呱鸡屁股似的,都要跪下来当观音给磕头了。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杨眉吃也吃了拿也拿了,少不得对姊俩儿都容让几分客气几分,成日里笑面对人。
这头梓乔妹子也是消停了不少。一来是有她家姊姊拘管着不许惹事儿,二来也是看杨眉最近没什么举动,懒得跟他再闹。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第三——前几日镇日里都在等杨眉,只能在附近转悠;现下主人翁回来了,她也开始和杨眉一样地早出晚归,就如蛟龙开金锁,彩凤破玉笼,自顾自逍遥快活去了。
不过,“还算融洽”并不等于“融洽”。只能说很大一部分时候,杨眉还是在顶着尿骚味过日子。
就比如现在。
三人坐在桌前用饭。杨眉和婵姐都因为彼此的存在而端坐着,夹菜也显得小心翼翼;梓乔就显得与众不同——两条腿弯成一个任谁都看得出来的高难度动作,盘起来好比两条纠结在一起的麻花,比起观音坐莲有过之而无不及。吃饭的时候饭粒掉得满桌子都是,嚼东西嚼得吧唧吧唧响,有时居然喷到对面的菜里,最让杨眉恐惧的是,她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讲话!
杨眉很想在她讲话的时候一把捂住她的嘴,再一脚把她踹到哪个尽是狼的山洼洼里去自生自灭。但事实是,他只能尽量护住自己的碗,然后闭起嘴悄悄闪远点。当然这是非常不礼貌的,不过他实在是顾不了这许多了。因为有一次她说话时正好把一个韭菜星子喷到了杨眉正准备喝汤的嘴里。
杨眉很霉,要是没看见便也罢了。问题是他不单看见了,还砸吧砸吧了嘴,尝到了一股怪味儿——他是从来不吃韭菜的!
“唔呕!!!”杨眉丢下饭碗奔到院中,扶着紫藤吐得天昏地暗。吐光了饭还不够,连胆汁都呕吐尽了,才直起身来摸出帕子揩揩嘴,“呸”了两声,往下头一看,淋淋沥沥都是秽物。心中又是一阵恶心,忙提起裙摆,伸脚踢了些土去埋了,这才去厨房找水漱口。
看着杨眉背影,门内两姐妹相对无言。
“姊,你说,这怎么就吐了呢?”
“……”
“不会是我嘴里的东西喷他碗里了吧?就这么点小事也值得吐?……不过,姊,我每次都这样吃饭,你怎么没吐呢?你是不是也想吐,只是用力用力地忍着啊?”
“……”
“……他该不会是怀孕了吧?!”
“……”
“嘿嘿嘿嘿!姊姊,我逗你呢!看把你吓得!他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假装的,本朝女人不许做官的嘛!所以你不用怕啦!”
“……”
“姊姊……”
“吃饭!”
“……我就是想跟你说: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韭菜,恶心得很,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日子悠悠地过,过得就好比拼命喝水,喝一点溺一点,喝得满嘴水腥味也没个够,但总也不至于撑死。
杨眉家有二美,享齐人之福,真不知天地岁月也。
……
“你这骡车怎么这么颠?赶平稳点不行是不?!”车里传出粗鲁的吼声。
杨眉戴着个天大的斗笠,把脸埋在阴影里,躲着秋末毒辣的日头。但戴不了多久,又要把这东西揭下来扇扇,以便自己能在车上靠靠车厢休息——头上这么大个沿,背还没靠上去,头就给顶住了。这样还能靠得着,不是蜈蚣就是蛇精!
这种天赶车,真不是人干的活!
杨眉一向是个懒人,但他更是个吝啬人。雇骡车已是挖掉了他枕头加炕洞里的积蓄,要是雇人赶车,那可连茅坑里的银子都保不住了!
想给商氏姊妹打个商量,三人均摊了车费,实在不行四六开也成呐——本来自己就亏了,要只一个人的话,牛车便宜到天边去了;委婉地说罢,人家装听不懂;直说吧,自己好歹是个命官,又着她们这买那买地伺候了好长时间,委实拉不下这个脸来。而且,对面那个暴力妹子,说不准到时候还真“拉”下了自己的脸!
杨眉想到这,不由得又叹了一口长气。
“哟呵?!姊姊,这穷酸又疼他那几文钱了!”后头车厢里一阵讥讽。
“梓乔!”
“姊姊不信?你等我问问他!”
隔着车厢的蓝布帘“哗”地一响,杨眉后背顿时被打了一掌:“喂,小气鬼!”
“……”杨眉不理。
“喂!”
不见应。
“你聋啦?!给老娘说话!!!”妹子一把抓过杨眉大吼。
“你才聋啦!老子不叫‘小气鬼’!!!”杨眉也瞪大眼睛吼道。
“……你吼个屁!”妹子第一次听他回嘴,一瞬间回不过神来,语气顿时一软,想想又觉得自己窝囊,干么怕这家伙?不由得又硬气起来:“你就是个小气鬼!守财奴!抠门抠到八辈子坟里去了!你攒着钱下辈子花啊?!”
“爷我攒钱是为了娶媳妇!你小孩子家懂什么懂?!”杨眉发了一回威,胸膛心中怦怦直跳,看妹子霸气依旧,心下已是怯了,撑着场子说了几句话,忙又转回头去装作赶车样子,不再搭理她。
这妹子又嘲弄一阵不见回应,再看看姊姊,也是一副安安静静闭目养神的样子,心里忽然觉得挺尴尬,不好受。想教训杨眉几下吧,姐姐坐这儿不好看,只好悻悻地收回手。
不过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女人心六月天,过不得片刻,妹子又自得其乐起来了。咧开嘴,清了清嗓子,拉开车帘子探出头去张望,觉得不过瘾,又爬出车厢坐到杨眉旁边,手中执过鞭子,迎风甩出一连串鞭花儿,在空中啪啪作响:
“风绕红茶娇娇笑
花间蜂儿闹
风吹白茶迎风俏
窈窕满枝腰
风邀姑娘山前去
采茶簪发髻
风送姑娘山下去
茶花情郎寄……”
杨眉没想到妹子竟然会唱,侧过头看她。见她身穿大红布遍地撒花比甲,右手扬鞭抖着鞭花,手腕儿上一个银镯子更衬得肌肤雪白;左手支着身子歪在车板上,也是这样一个镯子扣着。下面系着湖蓝斜纹裙,已经捋到了腰间,露着月白的裤子,两条腿一条压在屁股底下盘着,一条随着她的歌儿一晃一晃的。梓乔长相随她姐姐,一样的团圆脸,只是少了几粒细细的白麻子,此时不见了平日里那股子鲁莽粗暴气,倒是显得分外可人爱。
梓乔唱完一支歌儿,特意停下偏头去瞅杨眉,看他盯着自己上下打量,视线最后停在手腕间这一对镯子上,不由嚷道:“姊,你看这抠门精!他在看我的镯子哩!”又狠狠瞪了杨眉一眼,道:“死也不给你!”把鞭子掷还给杨眉,一骨碌爬起,钻车子里去了。
这一来倒把杨眉惹婵姐都给笑了。
这话头一旦有人挑起,唾沫星子便如潮水般不可遏制地迸发出来,不淹死个把人更不罢休!
只听车厢里一阵窃窃,私语后头是几声压得低低的笑,然后又是零落的几个字,声音倒大了不少。
轻轻两声响动,婵姐掀起车帘子,用钩子挂在车厢壁上,对杨眉笑道:“这小妮子,总是这般贫嘴,没大没小的。”
“无妨,小孩子嘛。”杨眉回身看看,婵姐正搂着妹子,梓乔腻在姊姊怀里撒娇,都往这边看来。目光一触又都闪开了,杨眉继续赶他的车。
“我可不是小孩子!”妹子窝在姊姊臂弯里,不满地嘟哝道。
“哦?你哪里不是小孩子了?”杨眉见有婵姐插话,把胆子放大了些儿。
“嗯……”妹子冥思苦想,头都要穿了,忽然想起:“我会唱‘十八摸’小调!只是有些记不全了,等我给你们唱一个!”妹子整了整嗓子,开始唱:“……这第一摸,摸到姑娘的裙角边,姑娘的小脚温又软,香喷喷来惹人怜爱……第三摸,摸到姑娘的手指边,姑娘的手儿滑又腻,摸得我呀心欢喜……第七摸,摸到……”
“够了!”杨眉听得两眼发绿,回头去看,那婵姐也是面色铁青,“谁教你的这小调儿?”
“嘿嘿!怎么样?”妹子见惊了他们,心里十分得意,把胸脯一拍,自豪道:“我自己学的!前些天在抠门精那里玩儿,过几条街就有个院子,我听见门边的姐儿在唱呢,就学了两句……可惜呀,忘了许多词儿啦。等回去,一定是要学全的!”说到这儿,不禁偷瞄了姊姊一眼,又转头对着杨眉做出一派自得的神气。
猫就是猫,哪怕是病了,对杨眉这没毛耗子来说,都是要施以巨大的打击!
真不该一时糊涂去逗弄她!杨眉暗中哀叹道。
“话说,姊姊,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我还要去学那套小调呢!”妹子还在为她的歌儿震惊了两个大人而洋洋自得,没休没止地问。
“……这恐怕要问杨大人了。”
“我么?……其实我也并不知晓。这趟去,一是为了结一个案子,这个你姊姊应该知晓。这二么……”杨眉想了想:“恐怕是给我的处分下来了。”
“处分?什么处分?”妹子天真道。
“也就是罚俸啊、贬职啊、罢官啊什么的。”杨眉笑道。
“喔,你要被罢官啊?”
“梓乔,不要胡说!”
“我才没胡说呢!姊,这抠门精肯定要被罢官了!你看他明明有钱还这么小气,肯定是偷了银子不敢用,还私藏着不给我们用!什么洗脸的水要留着浇花,什么一顿饭最多只能吃两菜一汤,我们用的都不是他的钱他还这么抠!姊姊你还听他的!……喂,小气鬼,这回我们才不帮你呢!”
杨眉听她一顿奚落,直气得两头冒烟,登时就把姊妹二人的丁丁点好丢到爪哇国去了,只恨不得立时打发了她们。心下知道她们跟不跟着自己全凭王爷一句话,然而王爷大概是会让她们继续“保护”的,那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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