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魂谣

　　一声低沉却极有穿透力的笑声自前方竹丛中传出；
　　我便是化作灰也忘不了这个声音——诚然我如今已算是成了灰。

　　我循着方向望去，奋眼向他投出幽怨的、愤恨的、依恋的、爱慕的……各种情绪相织的复杂目光；
　　只是这胖子双目委实小了些，瞪大眼也不见眼珠，所以对薄野靖平连一丝诧异也激不起来；
　　我有些沮丧，但转念一想，即便眼睛大些，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个愤怒的小胖子，遂稍稍减了些遗憾。

　　前方薄野靖平一身黑缎暗金纹绣九龙争天皇袍，如深寂夜色的墨发却未带皇冠，只用黑玉古笄将其简单束起，其余随意散下；端地衬出他如刀刻出的俊毅面庞，一双深目则更显幽邃；不怒而自威。
　　这男人还是该死的好看，我没出息地想道。

　　还有比我更不怕死的，被我拽在手里的九丫，正从齿缝里挤出声音：“穿龙袍的不都是皇上么？你幻想中的夫婿呀！嗯——你吹吹牛也值，他比端木谨还俊！”
　　鬼有没有可能吐血身亡？

　　低沉的声音继续响起：“无意中到此歇息，却不妨遇到如此好事；依朕看也是一对儿金童玉女了，太傅不如就请朕做个媒人，择日赐婚如何？”
　　章太傅夫妇自然离席磕头谢恩，并摁着我和傻在那的九丫跪下谢恩。
　　薄野靖平笑道：“既是好胃口，便将朕的膳食分一半给他们。”
　　又转身对端木谨笑道：“虽是端木爱卿之宴，也不妨朕借花献佛吧。”
　　端木谨便屈身恭礼，口道“不敢”；神情不卑不亢。

　　皇帝的饭食谁也不敢耽搁，一会儿工夫便端了上来。
　　我瞅着这些菜色，心中愤恨稍稍转移了些；居然都是我爱吃的香辣菜肴！
　　麻辣豆豉烤鱼、醉酒椒麻鸡翅、泡椒酸菜蹄膀、剁椒凉拌青瓜——都是生前所爱。
　　不由疑惑起来，薄野靖平不是丝毫不沾辣么？

　　想当初随他出行，因他不能吃辣，便也不让我吃辣，每次想吃盘辣的，总得央他半天；还好我这人甚好养活，不辣的亦能津津有味。

　　他欺负我可谓不遗余力。
　　我是近身侍卫中俸禄最低的，别人年俸都堪羡旁人；薄野却道我非正规途径引入，规定我完成一次任务才可向他讨一次；对我又甚为抠唆，给的钱财几天便可用光，就得向他续讨任务。

　　任务不是回回能讨来的，后来我便摸索出一套讨任务的良方：需得衬他左右无人时跳下房梁，学宫女摆出媚态勾之诱之。
　　他便会携我至宫苑内随意找一隐秘所在，尽兴摧残；我于他狰狞畅快之际提出，便可大获全胜；每每还能被赏一盘麻辣牛腱，解我之馋。

　　久之，我都搞不清楚自己是卖身的还是卖艺的了；
　　只是那时一颗心都在他身上，也不觉委屈；
　　如今想起当年——自己怎一个“贱”字了得！

　　这会儿看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嚼着辣子的薄野靖平——这厮原来是个爱吃辣的；
　　我震撼了，深深感到那时他欺负我还真是滴水不漏，面面俱到；在区区小事上都那般耐心折磨我，真是个成大业的人哪！

　　唉——
　　始料未及，始料未及！
　　怀着对薄野端木俩人隐秘的心绪，和对肥妞的愧疚；我们俩的胃口还真是——没受什么影响。

　　宴席被这件意外的喜事一扒拉，气氛更是热烈；便没有因帝王突临而拘谨，反倒比先前更为开怀；众人纷纷离席祝酒，兴高采烈。
　　那洛大将军也离了席——不同其他大臣，在薄野靖平，面前竟不甚遵循礼数，甚至略摆出些长辈之态；薄野靖平也不怪罪，反而笑语相对。
　　也是，都是自家亲戚；洛嫣之宠冠后宫，洛将军又军权在握；谁还讲究那么多！

　　这时，一阵磅礴大雨般密集，却不失节奏的鼓点突然响起；众人惊了一下，见薄野靖平双手抬起，便纷纷回座；
　　薄野靖平的声音在鼓声中依然沉稳清晰：“这是番国才敬献的舞娘，朕瞧着有些趣味，便与诸爱卿共赏；初来端木爱卿家，朕---也恐被传成不请自到白蹭饭。”
　　众人自然附和而笑。

　　我心下鄙夷,第一次来？哼！
　　边恨恨地嚼着入口即化的蹄膀，边暗自腹诽这黑心狐狸又打什么算盘！

　　番邦舞娘果是与众不同；珍珠成衫，长发不束；赤着双脚在鼓点中生生旋成一股卷风；珠光粼粼，墨发狂飞，蛮腰秀腿不时隐现于秋叶旋落般的飞舞中；缭花了众人的眼。
　　突然，鼓点停住，这舞娘便随之扑卧地上；众人方才喘了口气。
　　蓦然角声响起，这角声却不同于边境之音，除苍茫悲凉外还带着一丝柔而不媚的音色。
　　一队武士扮相的舞者列贯而出，分站两边，空拳便舞出大气雄浑之态。
　　这舞娘于中间缓缓升起身子，手中却不知何时多了两把玉剑；鼓点一起，即见玉龙纷飞，翩若惊鸿；柔中显韧，姿若狂柳。
　　男女舞者刚柔相济，相融竟如大漠孤月，不由人心生感慨。

　　众人放松间便切切议论：如此舞蹈女子若能配上真剑，味道才足；玉剑虽好看，究竟失了些刚劲。
　　我只管吃我的；死前去救洛嫣之母子，并非我讨来的任务，而是不忍看他犯愁偷着去的；因此连顿辣食也未讨得，做了个饿死鬼；此时要吃回来。

　　舞队渐渐向前移去，跳至薄野靖平案前，音乐渐渐歇声，此舞终至。
　　众宾客赞不绝口，舞者跪拜帝王。
　　薄野靖平笑道：“平身吧，朕认为——好！”

　　此“好”字一出，众舞者突然攻向旁边的洛阵青，将其擒住，架至案前；其林间所带的护卫也被突现的一队黑衣人制服；
　　一切便在须臾之间，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看见洛阵青被押跪于帝王面前，纷纷失色惊呼。

　　那洛阵青确是块老姜，瞬间已镇定下来，开口道：“皇上今日如此待我，其中定有误会！”
　　薄野靖平依然薄唇带笑，笑意却未及眼底，缓缓道：“宣——”
　　端木谨略一颔首，拍了三下手。

　　便从屏风后急步走出一个面色黝黑，轮廓俊劲的青年男子。
　　洛阵青大惊，口中斥道：“原来是你这逆子诬我！”
　　那男子冷笑道：“恐怕你没资格如此称我，十年前我便知我实为崔枫崖，而非洛枫崖。”
　　那洛阵青脸色一白，随即温语道：“崖儿怎如此说，必是奸人离间我父子，其中定有误会。”
　　男子不言。

　　洛阵青又道：“崖儿正受奸人蛊惑，便暂不论真假；我对你二十五年的养育之恩却也实实在在，为何不论父子之情？”
　　男子冷声道：“六岁前你对我如奴仆，之后你看中我骨骼惊奇，将我送入杀驯营；我九死一生从百名十岁男童中蛊炼而出，便接以野兽之训；十四岁随你出征，但凡险战，你就派我为先锋；试问你的其他儿子谁受过如此父恩！”
　　洛阵青无语相对，便望向薄野靖平：“皇上，您听到了，此逆子恨我透骨，我为国舍子，不妨却遭此忌恨；如此不忠不孝之人的言说岂可相信？”

　　薄野靖平却笑了笑，缓道：“国丈莫急，枫崖不是什么都没说么？”

　　男子击掌，一宫人便捧一托具而出，上面放置的龙袍龙冠金光耀眼，并有数封书信。
　　洛阵青见此一下失了势气，瘫软下来。
　　薄野靖平眼中厉光乍现，声音肃历：“洛阵青！你这个老匹夫，勾结外邦，悉心篡位！任何一条罪名都足以将你活剐，还有甚言说！”

　　洛阵青仰天而笑：“不想我戎马半生，最后毁在你这个野种身上！”
　　崔枫崖冷道：“当初你强抢我母，杀害我父；后来知晓她腹中已有我生父骨肉，母亲以命相胁保我一命，却在生下我后被你正妻毒亡；我多年来认贼作父，为的就是今日的报仇雪恨！”

　　洛阵青闻后，半晌无语；神情慢慢转为凄恻，哀道：“阿晴本是我青梅竹马的恋人，我中武举后便被尚书大人看中，招为女婿；我荣归故里，想带阿晴回去为妾，不想她不守诺言，在听闻我娶妻后，已嫁给了同村崔家；我怎能不气？遂强行带她回去。你母死后，我本该杀了你，可你的眼睛和阿晴一个模样，我屡屡下不去手。”
　　低头像是忆起了什么，轻声道：“你不知道，少年时节，我和你母是那样要好啊！也罢，也罢——只是不知我现在死去还能否……”

　　薄野靖平肃声道：“众位爱卿，洛阵青谋篡罪名已定，现即处决；洛家彻诛九族，满门抄斩！”
　　洛阵青抢道：“我已无甚辩解！可是嫣儿她，她……”
　　薄野靖平笑道：“放心，出嫁从夫，嫣之甚得朕的欢心，依旧是朕的好皇后，朕会护好她。”
　　抬手间，那番女抬剑刺入洛阵青的心脏，原来玉色竟是涂抹上去的，本就是一把真剑。
　　洛阵青如土委地。

　　夜笳不知何时已在我身旁，笑道：“洛阵青本是多疑，强武之人；为了引他入阵，他的布局还真是环环相扣；这招数和以前……”便不再说下去。

　　那番女跪下复命，薄野靖平便轻笑道：“蓉儿今日立了大功了，回去后自有厚赏。”蓉儿脸一红便退于一侧。

　　狗男女！
　　厚赏？当初也没见你厚赏过我啊！
　　又瞥向那个女子——妖女！不就是胸部比我大些，皮肤比我白些，眼神比我妖些，比我会跳舞，比我会使剑……
　　忿忿中便气馁了！

　　又见薄野靖平道：“洛阵青之前所统军队，精择出三分之一为我直属；剩余便交予崔将军和新晋的武状元燕小海，明日朝堂上会正式宣布。朕也乏了，众位爱卿接着乐罢。”
　　谁还乐得起来？

　　又听见帝王懒洋洋的声音传来：“端木爱卿，陪朕到你的书房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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