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时光

　　秦兮背着手现在荷塘边。乌黑的发被风轻扬着，寂寞地仿佛此刻他的眼神。

　　“宛宛，你说，我是不是个没用的男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抗…”

　　我好笑地看着秦兮的背影，修长，停匀，带着男子少见的纤柔。

　　“喂，你少在这里伤春悲秋了。”打击他，一向是我的乐趣，“我看再这样下去你就是真没用了，不就是长得像女人一样，何必为这个做茧自缚哈，我想长成你那样子还长不成呢！”

　　于是秦兮回过身狠狠地拧起他好看的眉，用那双黑琉璃般的凤目瞪着我，然后苦笑一声：“宛宛，你～”

　　我哈哈一笑，顺手拈起一朵落在他发间的不知名的小花，跳过听荷轩的围栏。

　　“我走了，你继续。”我说着，得意的回头看他略显失意的脸。

　　秦兮一直是有病的。

　　从我认识他的那天，我就知道这个深宅大院里锁着的男人是生着病的，他的面色苍白，隐约透着青色，身子也出奇的纤弱，就像是荷塘里的那些荷花，来得美艳，却经不起狂风催暴雨打。她们还是太过纤柔了。

　　而秦兮，那时在我看来，算是残荷吧，憔悴到骨子里，又清高到骨子里。我害怕我稍稍伸出手指捅一捅他，他就会随着风飘走。

　　但是秦兮却似乎对我的出现并没有更多的惊异，我甚至到现在还记得他对我说的第一段话：“你是接我走的吧…”

　　“恩？接你？”

　　“我跟你走。”

　　“啊？”

　　“要你这样的女子来接我，看来去地府也是很有意思的呵…”

　　“滚！谁是地府的！”

　　“那你？”

　　“我看你家荷花开得好，就偷偷跳墙进来了，谁知到碰到鬼了。”

　　“胡说，白天哪里有鬼？”

　　“是你啊…有病！”

　　“我是有病。”

　　“哦…”

　　那时的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生怜悯，这样一个本该俊美如同神祗的男子，那样孤独而脆弱地向我伸出手，用沉浸着无尽绝望的双眼看着我，却偏偏淡淡地说：“你可不可以，陪我看这季的荷花？”

　　于是，我陪着他看了五季的荷花，从盛放到颓败。

　　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叫秦兮。

　　但秦兮却了解我更多，知道我是神医木崖子的关门徒弟，也知道我其实只是挂着这样一个大的惊人的名号而已，所以他从没有请我帮他看病，他说“命该如此，宛宛你已经让我多活了好几年，我已知足了。”

　　可是我却一直想要治好他，不为别的，只为他是那样一个人。

　　他的影子让我心疼。而且，很心疼。

　　师傅过世的时候曾经说过，我将来会遇见一个让我心神俱念的人，我想大概说的就是秦兮吧。

　　大师姐海岚也曾看过秦兮的病，她认为是中毒，或者是中蛊。只有这样阴毒的手段才能如此纠缠一个人不放。

　　我有时候看着秦兮，会不知不觉的落下泪，我不敢想象，所有一天秦兮不在了，我的世界会不会空掉一块。

　　所以偶尔和秦兮谈论那些死亡的话题时，我也会旁敲侧击的问他：“秦兮，如果我不在，你会不会想我？”

　　这时，秦兮就会深深地看着我，用他冰冷的手指轻抚着我的发，叹息一声，“宛宛，我以为你知道。”

　　当秋天来的时候我的父亲派人叫我回宫。

　　我其实很不愿意离开秦兮，我想这是一种习惯，或者也有依赖。

　　尖着嗓子的黄门低下头谦卑地对我说：“请公主回宫。”

　　我坐在听荷轩的长廊里，把脚伸进碧色的池水中，望着秦兮微微映染的愁容，说：“秦兮，我回去吗？”

　　秦兮愣了一下，然后背身望着满池颓败的枯叶，叹了一口气，“走吧。”

　　我以为他会留下我。

　　只要他开口，我就会留下来。

　　可是他说：“走吧。”

　　宫中的日子依然没有在师傅和秦兮身边快乐。

　　我想念秦兮，有时也会梦见他。

　　后来没事的时候我就胡思乱想，如果他爱上我一定是这世界上最悲剧的事。

　　可是我又想，被他爱上也许是我这一辈子最得意的事。

　　我就这样想着秦兮和我的未知未来，还给他写了信，用他送我的信鸽寄去，然而，我从没有收到他的回信。

　　我觉得秦兮真的不够意思。

　　我还是我，他还是他吗？

　　次年三月，桃花盛开的时候，秦兮家里来了一封信。

　　他去世了。可我以为这不是真的。所以我求父皇在南巡的时候带上我，去秦兮的家。

　　“公主。这是兮儿的墓冢。”秦家老爷悲凄的神色夹带着畏惧。我讨厌这样的眼神，“那时草民只听兮儿说认识了一个让他在意的女子，原来竟是公主！而且，那是，草民也知道公主逾墙赏荷的事情…只是兮儿难得开心…”

　　“哦。他真的走了？”我打断了他，轻轻地问。

　　“是，公主离开听荷轩的次日，兮儿就发病了。”秦家老爷回忆着，“不知道公主的闺名可叫“宛宛”？”

　　“掌嘴！”身边的黄门大声喝道，“你怎敢直呼公主名讳！”

　　我摆摆手。

　　“不妨。你说。”

　　“兮儿临去一直拿着这个，叫着公主，草民觉得该把这个交给公主才是。”秦家老爷慢腾腾地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一个极为精巧的小瓶，上面镂空雕刻着极为生动的蝴蝶，一只一只的展翅欲飞。

　　“这是？”我接过，打开，瓶子里发散出一阵荷花的清香。

　　“兮儿说，公主不得不走。”

　　“是啊。原来都是不得不啊…”我叹息了一声。

　　回到驿馆的时候我在灯下把玩着秦兮送我的小瓶子，心情却宕然如同坠崖。

　　他真的不在了。

　　我，还能想着他吗？

　　还能想着他清瘦而温和的容颜，还能想着我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吗？

　　我突然烦躁起来，将小瓶狠狠地掷在地上，然后，白色的瓶子碎开，青色的粉末散去，我看见那瓶子的内壁上用瘦金体写着的几个字：“挚爱无缘，宛兮心然”

　　原来如此，秦兮原来在意我的。

　　我突然笑了。

　　在不在一起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就在心里不是吗？

　　夜半的时候，我朦胧中听到有人在唤我，那声音，很像秦兮。

　　“宛宛，不要睁开眼，听我说。”他说，“我很想你。”

　　“恩，我知道。”我闭着眼回答，“我也想你，还给你写信。”

　　“宛宛，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的听话，不要随便打击别人，这样不好…”

　　“可是你喜欢啊…”

　　“是呵，宛宛什么样我都喜欢…”

　　然后，一片温热覆上了我的唇，然后，又飞快地离去。

　　我睁开眼睛，只看见一道暗黑的背影。

　　“秦兮，回来！”我大声喊着。

　　那个背影犹豫了一下，又飞快地消失在夜色里。

　　就像是一场梦。

　　可是，那分明不是梦。

　　盛夏，荷花开的时候我离开皇宫到了别业。

　　父皇告诉我说宫里会出大事，他让我和弟弟一起在别业里等他。

　　然而我并没有等到父皇，而是等到了另一个称为皇上的男人。

　　“慕容宛宛，慕容晨曦！”那个男人叫出了我和弟弟的名字声音熟悉而沉稳，“朕不会亏待你们的。”

　　那个男人告诉我说，唯一能够拯救我弟弟的方法就是嫁给他，做他的皇后。

　　我看着弟弟的眼神，突然又想起了秦兮。

　　爱，也不过是牺牲而已。而我也想陪着秦兮一起，在任何地方看荷花。

　　弟弟拉着我的衣袖不放，十四岁的他哭得像是七八岁的孩子。

　　“不要，皇姐！”

　　“我要你好好活着！晨曦！别忘了父皇的话！”

　　成亲的那天，我怀中揣了一把剪刀。我想那漫天的红色，也是为了我流下的鲜血吧。

　　“要有国祭了。”我淡淡笑着，“因为我是慕容昆的女儿。”

　　当那男人掀开我的盖头的时候我闭着眼睛刺向他…

　　“宛宛，宛宛…”他喃喃的声音更多的是绝望和痛苦。

　　我的心登时痛了起来，那声音，太像是秦兮了。

　　我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苍白的，俊美的脸，而那双眼睛，黑如琉璃。

　　“秦兮死了。”我说。“你是谁？”

　　“他没有。宛宛，他在。”他喘息着说。然后，他慢慢地拉下他的面具。

　　是秦兮的脸。

　　“为什么？”我跳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他轻轻地笑了，“宛宛，我想一辈子陪在你身边…”

　　“可是，我的秦兮死了，你不是…你杀了我父皇吗？”

　　“对，我不是秦兮…我是上官风…我比秦兮更能给你好的…”

　　“可我只要秦兮…”我哭了，从来没有这种痛苦与欣喜，背叛与原谅的哭过。

　　他轻轻抚摸着我的脸，眼神缱绻“宛宛，你的祖父灭了我的国…如今，我是不得已复国…我身不由已啊…”

　　“我没有杀你的父皇，我把皇位交给了你弟弟，我想…和你一起…”

　　“宛宛…”

　　“你那时到底有没有病？”

　　“没有。”

　　“为什么说你死了？”

　　“怕你担心。”

　　“我不明白。”

　　“你不要明白。宛宛，我们重新来好吗？去听荷轩，过一辈子？”

　　“不。”我摇头。

　　“我们回不去了…秦兮…上官风。”

　　“宛宛…”

　　我偷偷离开了皇宫，我的弟弟坐上了王座，我的父皇监国。

　　而秦兮，他跟着我到我去的每个地方。

　　我总能看见他，在任何我想有人帮忙的时候。

　　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陪着我，从尘世到地府，去看那寂寞入画的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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