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灯

作者:芥之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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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壹捌)情生


      仙道自幼既懂,这长夏王世子并非那般好做。所谓高处不胜寒,为王为帝,未必就有许多快活,事事被人冷眼瞧着,众口说辞,这也是错那也是错,想来也没什么好。就是婚姻大事,也不能由自己一人说了算,需得全族人都交口夸赞,那才是好亲事。
      但他那时年幼,转念一想,总道自己定然能找到欢喜之人,既合着自己个心满意足,又能盛着全族人的盼望想法去,两全其美固然是难,但若真心去求,却也非没有。
      可长夏王才将话说出口,仙道只觉被雷镇住一般,满心都是酸涩难受,父亲如何怒而离去,也毫未瞧见,耳边只反复一个名字,乌云格兰。乌云格兰。越野的亲妹子乌云格兰。
      那乌云格兰,是阿拉格木旗家中最小的女儿,自小同仙道他们一同玩耍,再大些自然男女有别,只同别家的姐妹一道去了。生性爱穿紫衣,因容貌俊秀,牧民都爱喊她紫云。仙道小时也同她一处说话,但年岁渐大,又不常见,早不记得儿时的情景,更从未想过,父王将她定做自己的王妃。
      他呆了半晌,猛的站起身,喃喃对自己说道:“不,不,仙道彰,你心里已有这人,怎能娶了别人?!”立了半晌,飞身而出。
      此刻夜色已沉,草原上昏暗一片,他也不顾,骑上自己的白马,一纵缰绳,白马嘶鸣一声,往安西的帐篷那处奔驰而去。他跨下白马本非凡种,奔跑如风,远远看见安西的帐尖,仙道双手一松,身子纵跃,踩着马背稍微借力,人在空中微微一晃,便已到帐门,不知是否心境焦虑,落地竟是不稳,踉跄的栽进帐中。
      那流川正点了灯火,一头漆黑头发垂在肩后,披着一袭极素的白衣,在灯下翻琴谱,细细手指按在长琴上,偶尔轻轻一拨,琴声古朴,无悲无喜。听到动静,便微微侧目而视,见是仙道,复又垂下睫毛,去看那谱。

      这琴谱却是安西上次归来,由中原带来。流川长于士大夫家族,昭子光一代名士,家学渊源,都尽数教授了流川,琴乃雅器,素来为德操高洁清澈之人心喜,古有以琴会有,闻弦而交的雅事。流川性子最静,为人也冷淡,那琴声总是请冷冷淡雾雾。安西带来的琴谱上,都是古韵,他幼时便常习,待再看来,想起幼年时父亲亲手握着他小手授以琴课的样子,心中顿生怀念。是故每日夜深,四野俱静时,流川常比照琴谱上的弦歌,静静的抚上半晌,只琴声仍是清冷无波之音。
      仙道立在帐门那处,只瞧着鹅黄一点暖暖的光下,流川面上苍白,眼珠漆黑如夜星,一头长发逶迤铺在洁白衣裾上,浑身都是冷清清的月光,犹如身在虚幻之中。
      他心中委实一紧,疾步上前去,张开双臂,猛的将流川拥住。
      这下发力颇大,流川不由得皱起眉来,撇嘴道:“白痴,做什么!”抬手要去拍开他手臂。
      仙道将头埋在他脖颈间,柔声央告道:“别动,我就……一会儿……”声音大有示弱恳求之意。
      流川听他声音颤抖,双臂又极用力,暗自蹙了蹙眉,却也未动,只由他紧紧拥住。
      仙道只闻到一股清冷的青草之气由流川身上传来,凉丝丝的澈明之极。他深吸一口气,心中不安更胜,不由得喊道:“流川,流川……”
      被他死死拥住的少年轻声嗯了一声。
      仙道闷声同他道:“我晚上回去,父王他……令我娶了乌云格兰为妻……”说着苦笑一声。
      他身为世子需得娶亲之事,前些日也同流川说起,只是仙道只边说边笑,流川也便未记在心上,此时突然再说,少年心中微微愕然,片刻才又嗯了一声,仍是不语。
      仙道初一时慌乱焦虑,此时已逐清明,慢慢放开手臂,转到流川面前,一双明亮眼睛看着眼前少年,突然一笑。
      流川见他先惊后笑,长长睫毛垂下,手指抚过琴弦,发出叮的一声,只听仙道在自己耳旁道:“我明日自回了父王,他若想要儿子,便绝了让仙道彰娶妻的念头,若是不想要儿子,我便只能不做这长夏世子,去到别处游荡了。”
      流川漆黑眼珠盯着他看了片刻,看仙道对自己慢慢扬起眉,露出十分温柔的笑意来,心中一片茫然,似是明白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他澄明清澈的眼珠在灯火下美丽好似深夜最亮的星辰一般,仙道心中大动,只恨不能在他眼睛上面亲上一亲,吻上一吻。只是流川年纪太幼,于他这番情动如何能懂,他若贸然亲近,反而亵渎了这月亮般清冷倔强的少年,只得强忍住心中悸动,柔声道:“流川,我如今只想同你说一句,你听懂也罢,不懂也罢,只盼你记得。”顿了顿,他才又接着道,“我才认识你时,只觉得你性子直率,喜欢就是喜欢,不喜就是不喜,黑既是黑,白就是白,从无模棱两可之事。世上人都圆滑,唯独流川枫清澈,我只千方百计,要你答应来做我的耐吉,只因我知道,若此生能得你为耐吉,同甘共苦,仙道彰当不枉一世。可如今,我才不想要你做我的什么耐吉,我只求……我只求你……你能做我的弘格尔……生生死死,与仙道彰两不相分。”
      流川先听他说不想同自己做耐吉,微微蹙了蹙眉,又听到弘格尔,更是迷惘不胜。他对长夏语素来一知半解,平素也未同几个长夏人一起说过些子话,所学所懂,都由仙道所出,却并未听过弘格尔是何。
      仙道看他眼中澄明清澈,知他不懂,心头酸涩,却还扬眉笑道:“我啰里啰嗦,只怕比往日更似白痴吧?”
      流川静静瞧他,眼珠极黑,晶莹剔透。
      仙道怔怔的与他对视了半晌,突地起身,柔声道:“天色不早啦,你也该歇着,小心明日起来又困……”见他柔软的额发覆住了眉毛,不由得又蹲下身伸手去微微将其拢到一边,露出面前少年漆黑两道眉来,这眉衬得流川脸色更是苍白,他低下头舒了口气,轻声道,“……流川,我知道我瞧着的,并非是你真正的样子,是不是?”
      流川漆黑的眼珠仍旧澄澈无波,长长睫毛轻合一下,点一下头。
      仙道修长手指在他额上碰了碰,嘴角扬起,微微一笑,这才又起身,口中絮絮叨叨的说道:“快些睡吧,夜里不许蹬被子。我先去了,流川。”说罢揉了揉流川乌软的黑发,慢慢走出去。

      仙道既下了决断,心中已再无旁计。次日清晨一早便起,往王帐中辞绝婚事。
      此时诸旗主已聚在王帐,听候世子王妃的消息。长夏王也无他意,便同阿拉格木旗旗主起身道喜,说明仙道有意乌云格兰为妻,需定下吉日,好成大礼。
      那阿拉格木旗旗主年逾六十,乃是乌云格兰的祖父,视乌云格兰如掌上明珠一般疼爱。乌云年岁逐渐大了,他心里着实计较要为孙女寻一门极合称的亲事,找一位太阳般的好男子为夫,疼爱她喜爱她,老死不分。这老旗主看着仙道自小长大,对世子的才干相貌气度,都是佩服无比,暗地里并非从未想过仙道和乌云配成一对。只是世子出生华贵,若是长夏王无意,他自然也不能主动来提,如今突听得长夏王这般一说,登时喜出望外,起身答礼。
      老旗主只当是仙道自己的意思,想到世子钟情于乌云格兰,天下再也没有这般的好事了,连声同长夏王道:“唉,不敢当不敢当,乌云那孩子被我骄纵坏了,能得世子的垂爱,当真是……当真是……”他一介武夫,与言辞素来不灵光的,一时倒词穷起来。
      其余各旗旗主不由得哈哈大笑,都上前来道喜。

      仙道掀帐进来时,便瞧着这一幕,便站住身,微微笑问道:“怎的诸位叔叔伯伯都这般欢喜,是我错过什么好事情了么?”
      长夏王看到他,哼了一声,抚须不语。其余各旗旗主却都笑着朝他摆手。那巴颜赫拉旗家、呼尔格木旗、哲哲阿木旗的旗主都围上来,恭喜他同乌云格兰的亲事。
      仙道也不辩解,只待他们都一一说完,这才垂眉微笑道:“真是乌龙一桩,倒扫了各位的兴,我仙道彰并未喜欢乌云格兰姑娘,自然也无意让她来做我仙道彰的妻子。”说毕转向父亲,双目似笑非笑。
      阿拉格木旗老旗主不知这究竟唱的是哪一出,看看长夏王又看看仙道,没了主张。长夏王同他安抚道:“你只管去准备婚事,听着混小子胡说什么,我是他父亲,给他定了这门亲事,还由得他挑三拣四不成?”一双黑眼睛死死的盯着仙道,气势逼人。
      仙道还是轻笑,将头微微一摇,轻轻叹了一声。
      长夏王怒道:“你阴阳怪气的笑什么,难道你老子说的不对么?”
      仙道退后一步,向他施以君臣之礼,冷冷答道:“您是王汗又是父亲,仙道只不过是子民同儿子,自然做主。可惜仙道彰心有所属,此人却不是乌云格兰,我心如磐石,万死不能令其更,王汗又有令,不可违。”突地一掀袍角跪下去,恭恭敬敬对父亲磕了个头,“仙道只能将长夏佩交还父亲,不做世子,不娶非我心仪之人。”说着将怀中一枚暗蓝色玉佩双手置放在地上,转身要走。
      长夏王怎知这小子一向无谓,如今却倔强至此?一时又急又怒,抓起一旁的茶盏向仙道掷去,那茶盏里盛得半盅水,尽数洒到仙道背上,他也不停,大步而去。

      他立在帐外,放眼青翠草原,羊群如云,天空湛蓝,孤鹰横飞,四野清风,席席而来,心中苦闷,却无可泅渡,想到父亲性子极倔,说话向来不做反悔,自己这番冒犯他长夏王的威严,只怕要闹得整个草原不得安生。
      他对流川情之所钟,又可谓不能回寰万死不悔。可流川年纪尚小,于情字一物当真茫然之极,他爱极流川,更不肯令流川为难,当真是纠结之至。
      思虑片刻仙道飞身上马,往不周山之地狂驰而去。

      他却不知,他昨日深夜去到安西帐中,说了一番话又走。这汉人少年生性极慧,虽是一知半解,却也隐隐知道,仙道心中不肯娶那位长夏王定下的姑娘,必然要做出什么大事来。
      他二人自小相交,若论心有灵犀,只怕要胜过这世上不知多少知交好友,那流川素来爱困,自小便爱睡觉,这夜却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直折腾了大半夜,好容易天蒙蒙亮时才渐渐合了眼睡上一会儿,又梦着仙道笑眯眯的蹲在他面前,只反复同他道弘格尔三字,他性子单纯执拗,便在梦中问仙道:什么是弘格尔?仙道不答,眼眸中嶙峋孤独之意,站起身来离去。
      这么着反复了几回,流川当得醒来,看到帐外天色明亮,想来已是早上,既心有困惑,不如去找仙道问个明白。
      他往长夏族的帐篷那走了一段,远远的看见许多人围在王帐门口,不知在说什么,那位容貌威严的长夏王面色不善,似有深怒,隐隐传来世子、婚配、糊涂之词。流川立在那里顿了一顿,暗忖道看这王汗的模样,不知仙道做了什么,需寻了他问明才好。
      他正想着,恰看到越野急急的往这处走来,因他去到越野的婚宴上喝过一盅喜酒,稍稍与越野相熟些,当即朗声问他:“你瞧见仙道了没有?”声音十分冷脆。
      越野却是奉着王命,正四下打探世子的下落,也想问流川。不想流川反而先开口相问,不由得愣了一愣,奇道:“我正要去你那处问他,怎么,流川你也是未见他么?”
      流川摇头以应。
      越野唔了一声道:“世子将长夏佩留在王帐,断然不肯——断然不肯应了王汗给他定下的亲事,出了大帐便不见人影,我们也四下寻他。你既未瞧见,我再去别处问问,总得先找到他才好。”正想要走,突然又想到流川同仙道交情极深,非他们所能及,想来流川若是相劝,仙道必然听从,又返回来,眼睛瞧着流川,回头去看了看四周,低声道,“王汗这次当真是被世子气糊涂啦,只说要押着世子也需得完婚不可。我因不在帐中,并不知发生什么,流川,你若见到世子,定然好言劝他,王汗毕竟同他是父子的情分,何至于闹成这样,各退一步,岂非皆大欢喜?”说毕抱了抱拳,这才匆匆走开。

      不多一会儿,草原上四面都是马蹄声,长夏王心中有怒,又生怕独生的爱子负气而去,自然令帐下诸人遍地去寻仙道,只瞧着茫茫草原,到处都是王汗侍卫,瞧来倒也颇为壮观。
      流川瞧了片刻,独自去仙道帐前,静了一会儿,席地跪坐下来。
      他这想法,又和旁人不同。别人担心仙道畏惧婚事,若是跑了,或者同长夏王怄气,不知做出什么来,心中担忧,都是有的。流川却只知仙道素来并非惹下事非一走了之之人,决计没有因着不肯成婚,便丢下一族老幼,独自去往他处的道理。既是不在,想来是有不在的道理,等仙道彰想明白想清楚,自然就在了。与其四下奔走,徒呼奈何,不如等在这里,他若回来,必回帐中,那时再问他,倒也无妨。
      他心思沉静,凡事都看得澈明,如此想来,便索性合了眼,任凭草原上微风清起,将他漆黑柔软的额发吹散。

      谁料这一待便是一整日,那天色慢慢黑沉下来,黄昏浮光,原野暗淡,月升西山,仙道却仍是没回来。出去寻世子的都一一回来,马嘶声一片,去往王帐复命,再各自归去。牧民们赶了自家牛羊进圈,那草原上逐渐寂静下来。
      流川睁开眼睛,只看见灰蒙蒙的夜色之中,一轮凄冷冷的明月照在地上,青草漫卷,夜风习习,偶尔有归家的牧民从马上跳下来,牵了马拴好,钻进帐中,旋即帐中灯火彻明,显得外头越加的黑暗起来。虫儿伏在草间嘤嘤低鸣,有小小夜蛾在月光下扑腾闪烁,又翻滚跌落。
      便在这时,有人在不远处幽幽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轻不可闻,便如鬼魅一般,然流川习武,听觉较常人更为敏捷,听到这一叹,顿生警觉,一双漆黑眼珠微微眯起。
      那声音似是离他近了些,便就在他身后,又是轻轻一笑,仍是轻若烟灰。
      流川身形突起,足尖轻轻一点,身子不转,往后急退,倏地一下,便朝那人处去。此人却立时察觉,也是骤然而起,腾跃着往别处跑去。黑暗夜色之中,只瞧着此人腾跃手段高明非常,如鹏鸟一般。
      流川漆黑眼睛亮光一现,已辨出此人,正是安西无疑。只是安西回来,却不去帐中,为何独自站在暗处瞧他?流川心中略疑,眼见安西远去,飞身去追。

      他二人在宽阔草原上无声飘行了不知多久,只到了四野荒凉之地,那安西突地将身一转,猛然停下来,冷冷道:“追我作甚?”
      流川自他上次带来琴谱,两人已有半年未见,此时他突转身,面容青灰,须发都落了不知多少,显得头顶秃枯,胡须凌乱稀薄,一张脸上团着隐隐黑气,倒似中毒极深。月光下衣衫乱舞,脸色枯败,神情凄厉,如同黄泉出来的厉鬼一般。
      流川不由得一惊,但他蒙安西不弃抚养,并不怕这疯疯癫癫的老头,便上前去,站到安西面前,一双漆黑眼睛往老头面上看了片刻,冷然问道:“你中毒了?”
      安西一双小眼闪烁不断,目光中疑虑重重,静了些许突地哈哈大笑,伸手去捉流川的手腕。
      流川看他手指如勾,出招颇狠,袖子一拂,身形后退三步旋然一转,到安西身后去,避开他这一抓。
      安西一招空了,却未见怒,反而朗声道:“枫儿,你武学上又精进了。”声音十分欣慰,停了一会儿,又颓然一叹,慢慢将身转过来,手指按住腰带,慢慢扯开。
      只见那腰带银白,柔软无骨,被安西慢慢一点点扯下来,竟一点点变得刚直,待到安西将其握在手掌,却哪里是腰带,分明是一柄寒意彻骨的细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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