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尉文通站住脚,猛地一晃双肩,挣开一左一右持住自己双肩的两名年轻鹰扬府卫士。“老子自己会走!”他甩一下被血粘在额前的乱发,朝那些官兵吼叫一声,从两排铠甲鲜明、持矟按刀的黑甲卫士中间昂首挺胸穿过,走进前方的那座大帐中。
他走进大帐,大大咧咧地转头向四周看,跟进来的鹰扬府卫士怒喝“跪下”他只作未闻,腿弯里立即挨了一脚,眼看着站立不稳,他便顺势坐下,无礼地向帐中主位伸开双脚。“放肆!”鹰扬府卫士又怒喝一声,却没再有什么动作。
“你就是尉文通?”主座上的人有些好奇地问,尉文通“唔”了一声,瞟了说话人一眼,很有点懊恼地叹口气:“没想到你这小娃儿果真是这的主将,早知如此,我那日就多射几箭。”
“你箭法也不怎么样。少说大话。”主座上的小娃儿站起身,绕过面前大案走上前来,尉文通看着他在自己身前站定。“你的埋伏布置得还不错。”那小娃儿又说。
尉文通大笑起来,右胸的伤处被牵动,又令他咳嗽了两声,血沫喷在面前小娃儿的衣袍上:“就那埋伏,也称得上不错?要是不错,你这条小命早断送在莫壁谷里了!还能在这里同老子耀武扬威?”
“那当然,你人手不够,手下也不是精兵。所以困不住我,又被杨郎将领人烧了山寨。一群乌合之众,就是你有两下子,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尉文通嘿嘿一笑,他头颈有些痒,想伸手去抓,双手却被缚在身后,只得在衣领上蹭一蹭。待稍稍好些才回答:“老子以前是繁畤的乡兵头领。”
“你是繁畤的乡兵头领?”罗成不由大惊:“那你该护一方百姓安宁!怎能聚众造反?”
“呸!”那个蓬头乱发,满身血污的汉子朝地上唾一口:“老子要是护得了自己安宁也不会聚众造反!”他缚在背后的双手猛地使力一挣,虽然挣不开那条牛筋绳,乱发下的神情也十分骇人。
“你是说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罗成略退一步。
尉文通盯着他一动不动看了些时候,突地又大笑起来:“你们这些狗官倒会说话!不错,老子就是被你们这些狗官逼的!那又怎样!你们这些狗官还不是叫老子反贼,说老子造反,要砍了老子的脑袋!”他一挺身子,竟从地上跃了起来,气势汹汹地朝罗成冲去,身后的鹰扬府卫士急忙赶来,将他制服,按压在地上。
“我要杀你有甚么不对!我若是不杀你,你坐大了就不会杀我?!”罗成鞢躞带上的佩刀已经出鞘三寸有余,这时推回鞘中,再走到尉文通面前,看着那汉子挣得血红的眼睛道。不待尉文通回答,他又问:“你究竟为了甚事造反?说来听听。”
尉文通呼呼喘气,血从口鼻中淌到身下毡毯上,他动一动,鹰扬卫士却压得更紧。罗成皱皱眉,向那两名鹰扬卫士道:“放他起来。”鹰扬卫士犹豫片刻,终还是依令放手,按刀退后两步,依旧警惕地盯着那直起身来的汉子不放。
“你一家人,被召去修长城,开渠,还要去建奶奶的什么临朔宫,还要把女儿送出去伺候人,不愿意,就说你想造反要押去坐监砍头,老子怎么不造反!”尉文通偏头吐出流到嘴里的鼻血,冷笑起来。
“那你女儿呢?”
尉文通笑一笑:“死了。早死了。老子造反的头天晚上,她就跟她老娘一起上吊了。还是老子让她们死的,嘿,死了比被你们这群狗官糟蹋好。”
罗成脸色变了一变,左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了佩刀刀柄。“那其余的人都和你一样?”他问,喉咙有些发紧。尉文通只是瞥来一眼,并不回答。
“你想活下去罢。你那些同党也一样。”过了半晌,罗成才又开口。尉文通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到这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老子就是拿这条命赌一把,输了这条命给你们就是!”
“如果我不杀你呢?”罗成盯着那张脸,谈到“死”,尉文通面上仍是掠过了一丝惊惶,他便盯着那汉子,缓缓道。
那汉子满面惊讶地瞪起眼睛:“你不杀我?”立刻他又大笑起来:“你以为老子会信你们的屁话!老子从造反那天起就没怕过死!”
“你根本就不想死。”罗成松一口气,“我能让你和你的手下活着。只要你们肯归降。”
尉文通又瞪大了眼睛:“归降什么?你又是谁?”
“我是北平王世子,燕山公罗成。你要归降的是我的锐锋军。”罗成渐渐松开握着刀柄的左手,双手手心内都沁出粘腻的冷汗,他盯着面前的汉子,又道:“你若不想死,该知道这便是唯一的活路。入锐锋军,你还可立功受赏,再娶妻生子,只需你有能耐。”
“我可是反贼。”尉文通仍道,目光中却流露出一丝希冀。突地,他听见有人笑:“我还是突厥控弦,如今不照样是从八品守义尉。”随即,帐内一角,有名身着突厥衣袍的少年行来拍他肩头:“这还有甚好想的。你我只管活命,多快活一日是一日,其余事体,有人料理,不与我们相干。”尉文通直直看那少年一阵,又转头去看帐内其余人物,穿着文人襕衫的中年男子神态悠然,身着铠甲的青年虽一只手按在腰畔长刀柄上,浑身上下却并无杀气,率众将自己擒来的那中年将领正向方才自报家门是北平王世子的小娃儿无奈苦笑,但并未说话,似乎都不反对那小娃儿的处置方式,他再想一想,呼出口气,却仍旧不肯便说“归降”两字,只向等得有些不耐烦的人问:“我那些兄弟呢?你可也能放过他们?还有那些没被捉到的。”
罗成犹豫片刻,将要习惯地去看宇文拓表情,又生生忍住,向尉文通道:“他们只要肯降,我当然可以饶过他们。潜逃在外的,只要肯老老实实到营前归降,我也给他们活路。”
“那,”尉文通再看一看其余人,这才说:“我降了!”当苏烈为他解开绳索后,他起身活动一下手脚,踌躇一会,又向罗成道:“那些潜逃在外的兄弟,让我去将他们找回来一同投降?”
“你说他们会去哪里?”罗成只问。
“也就是这片山林里。都是没家回的人,还能去哪。”
“我要沿着这边的路去繁畤。你正好可在山林中将他们找出来。”复看那满身血污的汉子一眼,罗成望着伏在大帐一角的豹子开口,宇文拓和杨伯泉目光投来,他只作未见,只在那汉子满怀欢喜地答一声“遵命”之时转头回来,令鹰扬府卫士带尉文通去说服余下那些被擒拿的盗匪。
阿狴跃起来接住罗成扔与它的野雉,咬着这毛羽斑斓的禽鸟,走到山石边伏下,沐着阳光享用起午饭来。苏烈拔出靴内短刀,将射到的几只野兔剥了皮,刳去内脏,用长枝穿起来,放在火上烘烤,其余锐锋军卫士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将各自的猎物放到火上,不多时,这片山林里便满溢了肉香。阿狴吃完了那只野雉,走过来,在罗成身边蹲下,染满野雉鲜血的豹面上一对精光闪闪的眸子又盯住了火上翻转的野兔当中最肥嫩的一只。“嘿,你这只馋嘴的大猫。”罗成笑着在豹颈上拍了一下,又捡起身旁石上搭着的一只鹧鸪,朝空中扔去,阿狴再去扑住,欢喜而满意地在喉咙里咆哮一声,叼着鹧鸪又往方才用餐的地方走,走到一半,它突然停下来,警惕地转动头颅,立在头顶上的豹耳微微动弹,而后丢下嘴里的鹧鸪,朝向林子一侧发出压低了的吼声。
“又有盗匪?!”罗成立刻从地上跳起来,外围的锐锋军卫士也起身,朝阿狴示警的方向走去,那边林子里便响起了慌张奔跑的脚步声,阿狴又吼叫一声,箭一般朝着发出声响处冲过去,罗成急忙追过去,还未跑到一半,就听得惊恐叫声传来,他发声大叫,令阿狴不得伤人,虽未听得长声惨呼,那叫声越发凄厉。
“阿狴回来。”到得那边,罗成先唤豹子回身边,而后再看林中人物,那五六个都是布衣褐衫,寻常百姓打扮,被豹子扑住的那人年纪稍长,四十来岁,其余的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汉子,看去都是老实人,也未携带兵刃。
“看来不是盗匪吗?你这只豹子可真得好好管教了。”苏烈跟过来,瞧见那些人模样之后松一口气,在罗成肩上拍一拍道。
“我们当然不是响马。”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过去将那年岁稍长的人扶起来,答道,又问:“列位也不是响马?”苏烈与罗成对视一眼,都笑起来:“那是自然。”说完后仍嫌不足,又加一句:“我们倒是响马的对头。”
那三十来岁的汉子是这伙人的头领,他道自己姓王名薄,与余人都是齐郡邹平人,原是齐郡一名客商招募来运送货物的,货物业已送到,那客商便付了工钱,让他们自行回乡,他们只想快些回到乡里,与亲人相聚,不想在林间见到了罗成一行,见他们腰上佩刀,一边又倚着长矟,又是在这传言有响马出没的代县繁畤一线,怕就是那响马队伍,于是不敢过去,想在林中躲过一劫,却不料仍旧被豹子发觉。
“得罪了。”罗成将豹子挽到身边,令它不再向陌生人低声咆哮,一面向王薄及那被豹子扑在爪下的年长者道歉。
“无事无事。”王薄笑着摆一摆手,说话间目光向火上的野味飘了几回,其余人也频吞馋涎。
“老兄几位饿了多久?”苏烈将烤好的野兔从火上拿下,朝王薄道。
“你看,我们都是庄稼汉子,只会田地里的营生,最多也只能卖把力气。哪里捉得到这些野物,工钱又不舍得花。许多日子没沾过荤腥了。”王薄倒不讳言,又拍一拍腰畔的皮囊:“也就是肯买点酒。我们兄弟几个都是酒虫,没酒喝实在过不得日子,没荤腥倒还能熬一熬。只是如今嗅到这香味,馋虫当真一发不可收拾了。”
苏烈哈哈大笑,将野兔大方递过去,罗成却看上了王薄那只盛酒的皮囊,那只皮囊上有几个暗色文字,不知是写上的还是烙上的,那皮囊甚旧,字迹却还清晰,却是“知世郎”三字,他念了一遍,很是好奇地问王薄道:“知世郎是甚意思?”
王薄正将皮囊取下,听罗成问,便横举在眼前,瞧一遍笑道:“这东西不是我的,我出门时寻邻家借来用,他家那小兄弟,成日弄些乱草锈钱、王八甲壳的满地乱掷,还说要为我卜算前程,我又不是做官人家,有什么前程好算?”
“几时娶妻,几时生子,也是前程。”李靖从旁插口,王薄看他一眼,又笑:“那有什么好卜的。再说,他要是能卜中,不就是神仙了?神仙还会呆在邹平这小地方?”
“要是我便让他卜一卜。”尉文通先去拣些柴火,这时从身边走过,正听见王薄说话,便停下来叹一口气:“若是我邻里有这么个人,不管中不中,都让他卜一卜。或许便中了,我早知道,该躲的就躲,说不定就没事了。”说罢他低头望一眼怀中的柴火,面上掠过一丝痛色,终摇了摇头,走开去。王薄看着他走回原位坐下往火里添柴,摸着颌下的短髭沉吟起来,罗成见他居然沉吟,更加好奇地上下打量他,王薄惊觉了,哈哈一笑又朝手中烤兔上大咬一口,含糊着举着向下滴油的烤兔道:“他纵然为我卜算,也一定算不出我如今坐在这里吃烤兔肉!”
“他若是能算出来,便不是长白山前知世郎,而是华阳洞里的王远知了。只王远知国师一流人物,必定不会卜算如此小事,他要卜算的可是天下的前程。”李靖也哈哈一笑,自去翻转火上新烤的几只野雉。
一顿午餐之后,王薄等人再往邹平乡里去。罗成则沿着来时路径回马邑,一行人才到马邑郡城城门口,一骑马便冲过来,险些和罗成马头相撞,那骑手勒住马,满面怒气地向罗成看来,开口便骂:“你怎么不守信用?”罗成被骂得一愣,才看清那骑手原是换上了少年装束的拓跋玉。
“我与你说要你等我,你也应了,后来你做什么了?”拓跋玉怒冲冲挥舞着手中马鞭,鞭梢几次都险险要抽到罗成面上,罗成只得带马向后退一步,见拓跋玉似乎骂完了,待要张口解释,谁知拓跋玉又气冲冲道:“害我被姊夫捉回去,责骂一通不算,还被关在帐里,足足关了五六日才被放出来!”她越说越气,一张脸涨得通红:“你说说看,究竟要怎么办!答应过的事情偏不做,你羞不羞!还算不算男人!”
“我等过你,等了半日你都不到,我是要去平乱的,你不知道军情紧急,救兵如救火吗?”罗成面上微微作烧,拓跋玉骂得太凶,他反倒不想认错,硬撑起来。
“你说甚!”拓跋玉恼火地又挥了两下鞭子,气势却不似方才那么足,罗成瞧得有点奇怪,想莫非是方才那番话真说中了,她果真是过了许久才赶回来?他才想到此处,拓跋玉的声音又拔起来:“那你为甚早不同我说?这种好事,你也不说与我知道!”
她这话已算得上是胡搅蛮缠,罗成松一口气。“我要去哪里告诉你?再说事态紧急,我又怎知道你想去。再说,纵然我告诉你了,张大哥不允你也去不成!”他瞧着拓跋玉气乎乎地鼓起两腮,觉得十分有趣,不免又去逗她两句:“你若是真想同我一起去,直接跟上便是了,何必还回去收拾东西?走都走了,张大哥还能拿你怎么办?”这倒是他的经验之论,他首次随锐锋军见识战场,便是靠这“先斩后奏”的做法,因此说得很是得意。拓跋玉听得眼睛发亮,忍不住用马鞭狠狠敲一敲马鞍前月牙铁:“我竟没想到!真是痴呆了!”她拨马过去,亲昵地凑近罗成,刚要与他计议些什么,马邑郡城内一名锐锋军卫士匆匆出来,到罗成跟前行了个军礼,很急切地开口:“燕山公。北平王有书信到,翟将军正在寻你。”
“甚事?”罗成惊讶地问一声,随即便心虚起来,反身朝杨伯泉宇文拓看了一眼,杨伯泉一脸理所当然,宇文拓却扬起右边眉毛,唇边略带笑意,显见得是看好戏的表情,他再向后看,李靖一路行来有些疲惫地坐在马背上打起瞌睡来,苏烈精神还是一贯的不错,这时是满面惊讶,尉文通等人却离得太远。他叹一口气,知道父亲书信必然与尉文通等人相关,可事到如今也再无他法。“走罢。”他无奈道,一面向城门内行去,一面已开始思索应如何应答父亲所问,心下忐忑不安,宇文拓和杨伯泉在身后的低声谈论便没听见,走到了翟松柏军衙前面,也未察觉,还是站在门外的翟松柏扯住辔头,才将他惊醒,忙张口问:“翟将军,父王书信上写得什么?”
翟松柏面色沉重,听他问,摇头道:“大王书信上未写什么,只是让燕山公返回马邑后,便回涿郡去。”
“为甚!”罗成又是一惊,“我又未有不对处。父王当真未写明原委?”他紧盯翟松柏不放,只想在这年长将领面上看出些什么来。翟松柏未再说什么,只是一边同他进门,一边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他,罗成眨一眨眼,从封内抽出信简来看,里面果然只有了了几行字,确实并未写明原委,但看那字迹,写书人显是在盛怒之下,信内言语也很严厉。“燕山公可是在平乱途中做了甚么?”翟松柏见他惊惶,有些不忍,便开口问。罗成将书信重新装入封内,抿一抿嘴唇,却摇了摇头。“我没做甚!”翟松柏微露一丝不悦,也不再问,只道:“燕山公需早些启程返涿郡,这书信已到了四五日了。”
“我省的。”罗成声音僵硬地作答:“明日便走。”说着,又舔一舔因紧张而发干的嘴唇。翟松柏又看他一眼,心思繁杂地叹一口气,立住脚道:“那燕山公便早些回去歇息罢。莫要胡思乱想。”
他越是道“莫要胡思乱想”,罗成便越要胡思乱想,于榻上翻覆一夜,除却招降尉文通一干人外,仍旧想不出父亲会为何事大发雷霆,可这事照斛律政说来,实在算不了什么大事,只该是寻常事宜。再往前想到覆袁川,更觉得不像,等到第二日鸡鸣日出,只能闷闷起身,提心吊胆地往涿郡去,一路上兀自揣测不已,甚至虑到了拓跋氏姊妹身上,不禁去想:莫非是父亲不愿人知晓母亲本来身份?只是这想法太过匪夷所思,只在心头转得一圈,便被他弃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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