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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齐心
腊月里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时,锦心阁的檐下已经挂起了冰棱。玲珑推开铺门,看着院中那株老梅树在雪中绽出点点红蕊,心里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阿姐,你看这梅花!”明轩从书房跑出来,手里还握着笔,小脸兴奋得发红,“开得真好!我这就去画下来!”
玲珑笑着拉住他:“先把夫子布置的功课做完。等会儿阿姐带你去铺子,今日要清点年账,你帮着打算盘。”
明轩眼睛一亮:“真的?我能去铺子了?”自从铺子扩建后,他一直想去看看,可玲珑总说他年纪小,要以学业为重。
“真的。”玲珑揉揉他的发顶,“不过有个条件——每日功课必须按时完成,夫子检查合格了,才能来铺子帮忙一个时辰。”
“我一定做到!”明轩重重点头,转身跑回书房,背书的劲头都比平日足了三分。
柳氏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热腾腾的豆浆:“玲珑,明轩还小,让他去铺子……会不会耽误读书?”
“娘放心,女儿有分寸。”玲珑接过豆浆暖手,“明轩聪慧,光读书不历练也不行。父亲当年不也是十二三岁就开始跟着祖父学做生意?”她顿了顿,“况且女儿现在身边缺信得过的人。静婉表姐虽好,可到底是二房的小姐,不能总在铺子里忙活。”
这话说得在理。柳氏点头:“你考虑得周全。只是明轩到底是个男孩子,学算账、看铺子这些事……”
“男儿更该懂这些。”玲珑笑道,“将来他若考取功名,也要懂得经济民生;若从商,更要精通账目经营。早些接触不是坏事。”
早饭后,玲珑带着明轩往锦心阁去。雪后的街道干净整洁,行人不多,可锦心阁门口却已经候着几位客人——都是年节前来定制新衣的。
“沈姑娘来了!”一位穿姜黄比甲的妇人笑着迎上来,“我前日定的那件袄子,今日能取了吗?”
“刘婶子早。”玲珑福身,“您的袄子昨夜刚绣完最后一针,我这就让青黛取来。”她转头对明轩道,“明轩,你去后院,让青黛把东厢房第三个柜子里的姜黄绣缠枝纹袄子取来。”
明轩应声去了。不多时,他捧着个锦盒回来,脚步稳稳的:“阿姐,可是这件?”
玲珑打开盒子检查,见袄子叠得整齐,绣工完好,点头道:“正是。刘婶子您瞧瞧,可还满意?”
刘婶子接过袄子细看,喜笑颜开:“满意!太满意了!这缠枝纹绣得鲜活,针脚又密实。”她付了余款,又指着墙上挂的样衣,“那件藕荷色的褙子,给我闺女也定一件,要绣海棠花的。”
静婉连忙记下尺寸要求。送走刘婶子,铺子里又陆续来了几位客人。明轩起初还有些局促,可见姐姐和表姐应对自如,渐渐也放松下来。有客人问价格时,他能流利报出;有客人挑绣样时,他能帮着取画册。
午间歇息时,静婉笑着对玲珑道:“表弟真是机灵,方才李小姐问那幅‘喜鹊登梅’的绣屏,他竟能说出用了三种针法,把李小姐都听愣了。”
明轩不好意思地挠头:“我常看阿姐绣花,记下了些。”他顿了顿,“阿姐,铺子里的账目……我能学着看吗?”
玲珑心头一动:“你想学?”
“想!”明轩眼睛发亮,“父亲留下的账册我常翻看,虽有些看不懂,可大概知道怎么记。若是能跟着阿姐学,将来……将来也能帮阿姐分忧。”
这话说得懂事。玲珑沉吟片刻:“也好。从今日起,每日铺子打烊后,你留半个时辰,我教你算账。”她看向静婉,“静婉表姐,往后明轩跟着你学记账,你看可好?”
静婉连连点头:“表弟聪慧,定然学得快。”她从柜台下取出账本,“这是这个月的流水账,表弟先看看。”
明轩接过账本,认真翻看起来。少年的眉头时而微皱,时而舒展,偶尔还拿起算盘拨弄几下。玲珑在一旁看着,心里既欣慰又心疼——明轩才十二岁,本该是贪玩的年纪,却早早懂了要担起责任。
傍晚打烊后,玲珑果然开始教明轩算账。她从最基础的借贷记账法讲起,又教他看货品进出的流水,如何核算成本利润。明轩听得专注,不时发问,举一反三。
“阿姐,这笔‘丝线采买’花了十五两,可前头记着进了二十两的‘天水碧’丝线,这里怎么又记了一次十两的‘暮山紫’?”明轩指着账本上一处。
玲珑凑近细看,果然发现那笔十两的支出记录得有些含糊,只写了“特殊丝线”,没写具体名目。她心头微动,面上却不露声色:“许是静婉表姐记漏了。明日我问问她。”
明轩点点头,又继续往下看。少年的心思单纯,并未多想,可玲珑却留了意。静婉做事向来仔细,记账更是分毫不差,怎会出这样的纰漏?
夜里回到听竹苑,玲珑将账本带回屋细看。就着烛光,她发现不止那一笔,这个月还有几处支出记录得模糊:五两的“药材”,三两的“补品”,二两的“杂物”……统共有十几两银子,去向不明。
她合上账本,心中疑云渐起。静婉不是贪财的人,况且周姨娘的病需要常年服药,若真是为母亲买药,直接说便是,何须遮掩?
正想着,门外传来青黛的声音:“表小姐,二房的周姨娘来了,说是有事找您。”
玲珑忙收起账本迎出去。周姨娘站在院中,身上落了层薄雪,脸色比前些日子更苍白,不时掩口轻咳。
“姨娘怎么来了?快进屋坐。”玲珑扶她进屋,又让青黛上热茶。
周姨娘在绣墩上坐下,从怀中取出个小布包:“玲珑姑娘,这个……你收着。”她打开布包,里头是几块碎银子,统共约莫七八两,“静婉那丫头不懂事,从铺子里支了钱,也没跟我说。今日我才知道,赶紧送来。”
玲珑心头一震:“姨娘这是做什么?静婉表姐在铺子里帮忙,支些钱是应当的。况且姨娘身子不好,买药补品都要花钱……”
“那也不能乱支。”周姨娘眼圈发红,“静婉性子软,怕给你添麻烦,有些事就自己担着。可咱们不能占你的便宜。”她顿了顿,“这些银子你先收着,不够的我再慢慢凑。”
玲珑握住周姨娘冰凉的手:“姨娘,您跟我说实话,是不是……遇到难处了?”
周姨娘别过脸,眼泪就落了下来:“不瞒你说,我这个病……大夫说要用老山参吊着。一根参要十几两,府里每月的月例根本不够。”她擦擦泪,“静婉那丫头孝顺,就想着从铺子里支钱。可我知道,铺子刚扩建,处处都要用钱,不能拖累你们……”
“姨娘说哪里话。”玲珑从妆匣里取出张银票,正是太后赏的那对玉镯换的,“这五十两您先拿着,抓药要紧。静婉表姐那边,我去跟她说,往后需要钱直接跟我说,别自己担着。”
周姨娘连连推辞:“这怎么行!这可是太后赏的……”
“银子就是用来救急的。”玲珑将银票塞进她手里,“姨娘若是不收,就是见外了。”她顿了顿,“况且静婉表姐在铺子里帮了我大忙,这些日子全靠她张罗。于情于理,我都该帮这个忙。”
周姨娘握着银票,哭得说不出话。玲珑轻声安慰,又让青黛去请大夫。待周姨娘情绪平复些,她才问:“姨娘,静婉表姐从铺子支钱的事……除了买药,可还有别的用处?”
周姨娘摇头:“就是买药。那丫头心思细,怕人说闲话,每次支钱都只写‘药材’‘补品’,不敢写得太清楚。”她苦笑,“她总说,咱们是寄人篱下,行事要谨慎。”
玲珑心里酸涩。静婉在伯府小心翼翼活了十六年,养成这般谨慎性子,连为母亲治病都要遮遮掩掩。她握住周姨娘的手:“姨娘放心,往后有我在,不会让你们再受委屈。”
送走周姨娘,玲珑在灯下坐了许久。她取出账本,将那几笔模糊的支出一一备注清楚:“周姨娘药资”“补品费用”,又补记了今日给的五十两。做完这些,她心里却更沉重了——静婉这般谨慎,是怕给她们母女惹麻烦,可也正因如此,更容易被人钻空子。
正想着,明轩敲门进来:“阿姐,你找我?”
玲珑招手让他坐下:“明轩,今日你看账本发现的问题,先别跟人说。”她顿了顿,“尤其是静婉表姐那边,只当不知道。”
明轩虽不解,却重重点头:“我听阿姐的。”他犹豫片刻,“阿姐,静婉表姐……是不是遇到难处了?”
“是有些难处。”玲珑轻声道,“所以咱们要帮她,但不能让她知道咱们知道了,免得她难堪。”她摸摸弟弟的头,“明轩,你要记住,做人要懂得体谅别人的难处。静婉表姐待咱们好,咱们也要待她好。”
明轩似懂非懂地点头。玲珑又道:“从明日开始,你正式跟着静婉表姐学记账。不懂就问,但要看时机,别让她为难。”
“我明白。”明轩认真道,“阿姐放心,我一定好好学,将来帮阿姐把铺子管好。”
第二日,玲珑照常去铺子。静婉已经在整理货架,见她来,神色有些不安:“表妹,我娘昨夜……是不是来找你了?”
玲珑神色如常:“周姨娘来送新做的护膝,说是天冷了,让我给娘带一副。”她岔开话题,“对了表姐,昨日明轩看账本,有几处没看懂,今日让他跟着你学记账,你可要耐心教他。”
静婉松了口气,笑道:“表弟聪慧,定然一学就会。”她顿了顿,“表妹,这个月的账目……我可能有些地方记得不细,今日再核对核对。”
“不急。”玲珑笑道,“表姐办事我放心。若有疏漏,补上便是。”她拿起绣架,“今日我得把这幅‘冬雪红梅’绣完,安国公府的李小姐订了要当年礼。”
静婉应声去教明轩记账。玲珑坐在绣架前,却有些心不在焉。她瞥见静婉细心指导明轩的模样,心里更不是滋味——这样好的姑娘,本该在伯府安安稳稳过日子,却因为庶出的身份,连为母亲治病都要看人脸色。
午间,林娘子端了饭菜来。这几日她越发沉默,可手艺却更精进了,绣的几幅小屏风都被客人高价订走。今日她做了四菜一汤,都是江南口味,还特意给明轩蒸了碗蛋羹。
“林娘子费心了。”玲珑道谢。
林娘子摇头:“姑娘待我们好,这是应当的。”她看了眼正在学记账的明轩,低声道,“小少爷聪慧,将来定有出息。”
玲珑心中一动:“林娘子觉得……明轩适合学做生意?”
“适合。”林娘子难得说了句长话,“小少爷眼神清正,心思也活络。我从前在苏州织造局,见过不少大商家的子弟,像小少爷这般年纪就懂看账的,不多。”她顿了顿,“姑娘若是有意,我可以教他些染线、辨料的本事。这些是实打实的手艺,将来用得上。”
玲珑大喜:“那就有劳娘子了!”
从此,明轩的生活规律起来:上午在私塾读书,下午来铺子一个时辰,跟着静婉学记账,跟着林娘子学辨料。少年人劲头足,学什么都快,不过几日,就能分清楚杭绸、云锦、妆花缎的区别,还能说出几种常见丝线的产地和特性。
这日傍晚,明轩忽然指着账本上一处问:“静婉表姐,这笔‘杂物支出’二两,写的是腊月初八。可初八那日铺子没进杂物啊?”
静婉脸色微变,接过账本细看:“许是我记错了日子……”
“没错。”明轩拿出另一本流水账,“初八那日,咱们进了十匹杭绸,花了二十五两;出了三幅绣屏,进账四十五两。没有杂物支出。”
玲珑在一旁听着,心中暗赞弟弟细心。她走过去道:“许是记混了。静婉表姐,你回忆回忆,那二两花在何处了?”
静婉咬着唇,半晌才低声道:“是……是给我娘抓药时,顺道买了些红糖、红枣。我觉着这是私事,就没写清楚。”
玲珑握住她的手:“表姐,往后这些直接记‘周姨娘药资’便是。咱们是一家人,不必分得这样清。”她转向明轩,“明轩,你记住了,记账要详细,但也要懂得变通。有些支出关乎长辈颜面,要写得体面些。”
明轩重重点头:“我记住了。”
这事就这么轻轻揭过。可玲珑心里明白,静婉没说全实话——那二两银子,恐怕另有用途。但她不打算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逼得太紧反而伤了情分。
夜里查账时,玲珑发现明轩在账本边角用极小字写了备注:“静婉表姐母病,需常备药材。往后此类支出,单列一项‘慈济账’。”
她看着那行稚嫩却工整的字迹,眼眶发热。父亲若在天有灵,看见明轩这般懂事,也该欣慰了。
窗外又飘起雪来。玲珑起身关窗,却见对面锦绣庄二楼的灯还亮着,窗上映出王掌柜与人交谈的影子。她冷冷看了一眼,拉上了帘子。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有家人,有手艺,有渐渐成长的弟弟,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一夜,雪落无声。而锦心阁后院厢房里,林娘子就着烛光,在帕子上绣了朵极小的梅花——正是沈家“隐翠”针法的起手势。她望着那朵梅,眼中情绪复杂,最终化作一声轻叹。
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坐在灯下绣花。那时沈老板还活着,常夸她手艺好。转眼十年,物是人非,可有些东西,终究不会改变。
比如手艺,比如恩情,比如……藏在绣品里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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