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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薇薇说:“她赢了。”
沈小鱼在空荡的候场区坐了整整半小时。冰冷的墙壁贴着后背,阳光透过窗户在地面投下移动的光斑,每一次光斑的偏移,都像在拉扯她紧绷的神经。她没有刷手机,只是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目光落在空荡荡的沙发上,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表演,却始终猜不透严华的态度。
终于,试镜室的门开了。出来的不是之前的工作人员,而是严华的助理,那个戴黑框眼镜、始终面无表情的年轻女人。
“沈小姐,”她的语气依旧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倾向,“严导请您进去一下。”
沈小鱼的心猛地一紧,像被一只手攥住,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起身跟着助理重新走进试镜室。
房间里的灯已经全部打开,明亮的光线驱散了之前的昏暗。严华一个人坐在观众席第一排正中央,手里拿着平板电脑,指尖快速滑动着屏幕,似乎在浏览什么。制片人、编剧和其他评委都已经不在,整个试镜室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显得格外空旷。
“坐。”严华头也没抬,指了指她斜侧方的一把椅子。
沈小鱼依言坐下,背脊下意识地挺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宣判的学生。她能感觉到严华的目光虽然没有落在她身上,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她不敢有丝毫放松。
严华又滑动了几下屏幕,才缓缓放下平板,抬眼看向沈小鱼。她的目光直接而锐利,没有任何迂回,仿佛能穿透人心。
“刚才那段表演,谁教你的?”严华开门见山,抛出第一个问题。
沈小鱼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语气诚恳:“没人教我,是我自己琢磨的。”
“那个‘嗅’血的动作,为什么要加?”严华的问题接踵而至,没有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
沈小鱼斟酌了一下词汇,组织着语言:“因为女弈从小被教导‘女子见血不祥’,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主动让血沾到自己身上。她需要确认,血到底是什么味道,是不是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肮脏’。这种确认之后,才会产生生理性的厌恶,而这种厌恶,会让她彻底斩断对过去的留恋,从而生出破釜沉舟的冷静。”
她的回答很细致,不仅解释了动作的初衷,还串联起了角色的心理转变。严华盯着她看了几秒,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
“最后为什么不哭?”严华又问,“很多演员处理这种崩溃戏,都会选择哭出来,或者表现得极度失控。”
“因为女弈不能哭。”沈小鱼这次回答得很快,语气笃定,“眼泪是软弱的象征,是悔恨的证明。但她从动手杀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掐死了心里所有软弱的可能。她心里的血,在杀人的瞬间就已经流干了,所以脸上只能是冰冷的雨水,而不是眼泪。”
严华听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空调的送风声在房间里回荡。沈小鱼的手心渐渐冒出冷汗,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但眼神却始终没有躲闪,一直迎着严华的目光。她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否符合严华的预期,只能把最真实的想法说出来。
久到沈小鱼几乎要以为自己的回答完全偏离了方向时,严华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荒野求生》里,你爬泥潭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这个问题太过猝不及防,沈小鱼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严华不仅看了她的试镜,还仔细研究过她之前的经历。她没有隐瞒,诚实回答:“在想怎么爬得好看一点,怎么让镜头多拍我几秒,怎么能坚持到最后,拿到那五百块钱的日结报酬。”
“很真实。”严华给出了简短的评价,又追问,“那刚才试镜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在想,我就是女弈。”沈小鱼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那一刻,没有镜头,没有报酬,没有沈小鱼,只有她,和她身处的那个雨夜。”
严华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她重新拿起平板,操作了几下,然后转向沈小鱼,把屏幕递到她面前。
屏幕上播放着一段视频,从拍摄角度来看,应该是试镜室顶部的监控画面。画面里,正是沈小鱼刚才表演的全过程,没有任何剪辑,完整地记录了她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
严华按下暂停键,画面定格在她最后转身、眼神空洞的瞬间。“看这里。”她指着屏幕上沈小鱼的眼睛,语气平静,“你的眼神里,有东西。”
沈小鱼看着屏幕里的自己,那双眼睛陌生而冰冷,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平静,完全不像平时的她。那是属于女弈的眼神,是她把自己的灵魂剖开后,注入角色骨血里的产物。
“很多演员演‘空’,是演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严华的声音缓缓响起,“但你演的不是虚无,是‘满’——满到极致,再也盛不下任何情绪,所以看起来像空。这种表演,很难得。”
沈小鱼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这是严华第一次明确表达对她表演的认可。
“但也只是难得而已。”严华话锋一转,收起平板,语气重新变得严肃,“你的问题还有很多。台词功底我没听到,古装仪态是否标准我没看到,对手戏能力更是未知。而且,你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只有一段综艺片段和一部无人问津的学生作业。”
她每说一条,沈小鱼的心就往下沉一分。这些都是事实,是她无法回避的短板。
“所以,”严华的目光再次锁定她,带着审视和探究,“给我一个用你的理由。一个能说服我,也能说服投资方、说服观众的理由。”
这个问题,比刚才的表演更难回答。
沈小鱼放在膝盖上的手缓缓握紧,指节泛白。她能说什么?说自己需要钱来还债?说自己有演戏的天赋?说自己比别人更努力?这些话在严华这样的大导演面前,太过苍白无力,也太过廉价。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试镜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严华的耐心似乎在一点点耗尽,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多了几分不耐。
就在这时,沈小鱼忽然抬起头,直视着严华的眼睛,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紧张和忐忑,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严导,”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一字一句都掷地有声,“您刚才说,我的眼神是‘满’的。”
“嗯。”严华微微颔首。
“那是因为,我确实‘满’过。”沈小鱼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的过往都倾诉出来,“我满过对父母的愧疚,满过对巨额债务的恐惧,满过在泥潭里打滚时的不甘,也满过对演戏近乎愚蠢的渴望。这些情绪,像石头一样压在我心里,沉甸甸的,从未散去。”
“女弈的‘满’,是恨,是绝望,是破釜沉舟的决绝。而我的‘满’,是生活一点点压下来的重量,是走投无路时的挣扎,是明明身处黑暗,却依旧想抓住一丝光亮的倔强。”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轻,却又格外有力量,“但本质上,我们是一样的——都是被逼到绝境,不得不把心里所有的柔软都淬炼成硬壳,才能继续往前走的人。”
“所以,如果您要的不是一个只会‘演’悲剧的演员,”沈小鱼的目光灼热而真诚,“而是要一个真正懂得什么是绝境,并且知道如何在绝境里开出花来的人——”
“那我,可能比任何人都合适。”
说完,她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严华,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严华也看着她,眼神复杂。那里面有审视,有探究,有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她似乎在消化沈小鱼的话,又似乎在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女孩。
房间里的寂静被窗外隐约传来的施工声打破,更显得此间的沉默格外漫长。沈小鱼的心脏狂跳不止,手心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裤子,却依旧维持着挺直的姿态。
良久,严华终于开口了。
“合同和完整剧本,一周内会发到你经纪公司的邮箱。”她的语速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像一道惊雷,炸在沈小鱼的耳边。
沈小鱼猛地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严华,仿佛没听清她的话。
“女弈的少年时期,戏份大概占全片三分之一。”严华继续说道,“拍摄周期三个月,进组前需要参加一个月的集中训练,包括古装仪态、棋艺、台词等。片酬按新人标准结算,但会给你加票房分红条款。有问题吗?”
沈小鱼张了张嘴,发现喉咙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用力摇了摇头,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泛红。
“那就这样。”严华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羊绒衫,“你可以出去了。具体的进组事宜,我的助理会联系你的经纪人。”
沈小鱼几乎是机械地站起来,对着严华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一步步走向门口。她的脚步有些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我拿到角色了”这个念头在反复回荡。
就在她的手握住门把手时,身后传来了严华的声音:“沈小鱼。”
她立刻停下脚步,回过头。
严华站在明亮的灯光下,双手插在羊绒衫的口袋里,看着她。这一次,她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类似“温度”的东西,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锐利。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严华的语气郑重,“‘在绝境里开花’。但愿拍摄的时候,你还能开出花来。”
沈小鱼用力点头,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在打转,却被她硬生生逼了回去。她再次鞠躬,然后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阳光从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面拉出长长的光斑,温暖而耀眼。沈小鱼靠在墙上,仰起头,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眼眶依旧发热,但一滴泪都没有落下。
就像女弈那样。
她赢了。
与此同时,华影大厦的地下车库里。
林薇薇坐在豪华保姆车的后座,没有让司机立刻开车。她手里拿着手机,屏幕上是助理刚刚发来的小道消息:「内部消息确认,严华导演已经定了沈小鱼,出演《女弈》少年时期的主角。」
经纪人坐在旁边,脸色难看,语气带着不甘和不解:“薇薇,这也太冒险了吧?严导怎么会选一个纯新人?还是综艺出身的,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作品,到时候要是演砸了,整部戏都得受影响!”
林薇薇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熄掉手机屏幕。地下车库昏暗的光线里,她的侧脸线条依旧优美,却看不出任何喜怒。
她想起在候场区第一次见到沈小鱼的场景,那个穿着白T恤牛仔裤、素面朝天的女孩,安静地坐在角落,像一株不起眼的野草,却有着惊人的韧性。她也想起了刚才助理发来的、沈小鱼试镜的片段描述,那个“嗅血”的动作,那个“无泪”的崩溃,都让她心头一震。
良久,林薇薇才轻声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经纪人说:“她不是冒险。”
“嗯?”经纪人没听清。
“严导不是冒险,”林薇薇重复道,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她是找到了。找到了一把还没开刃,但胚子绝佳的刀。”
经纪人还想再说些什么,林薇薇却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走吧。通知团队,后面关于《女弈》和沈小鱼的所有通稿,我们这边一律不跟,不评价,也不参与任何比较。”
“可是……”
“照做就好。”林薇薇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司机发动汽车,保姆车缓缓驶出地下车库,投入午后喧嚣的车流中。
林薇薇靠在后座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反复闪过沈小鱼在候场区的样子——素净,单薄,眼神却像淬过火的铁,带着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
“沈小鱼……”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笑容。
这个战场,终于来了点有意思的对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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