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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十二月下旬,北京的冷像是扎进骨头里的针。
离佟颜生日还有三天,也是离期末考还有一周。琴行里,陈叔正忙着给一批新到的吉他调音,抬头看到佟颜进来,愣了一下。
“小颜?今天不是周六啊。”陈叔推了推眼镜。
“陈叔,”佟颜走过来,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信封,“这个月的。”
陈叔接过信封,没打开,只是捏了捏厚度,然后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小颜啊,”他把信封放回柜台,“跟你说个事。”
佟颜心里一紧:“怎么了?吉他……有问题吗?”
“不是吉他。”陈叔叹了口气,“是钱的事。”
“钱怎么了?我这个月给少了吗?”佟颜急忙去摸钱包,“我可以补——”
“不用补。”陈叔按住他的手,“钱……已经还完了。”
佟颜愣住了:“还完了?什么时候?”
“上周。”陈叔顿了顿,“尹和来还的。”
空气好像凝固了。
琴行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咔哒咔哒地走。佟颜看着陈叔,脑子转不过弯来。
“尹和……他哪来的钱?”
“他没说。”陈叔摇头,“就是上周六,你走了之后,他留下来,给了我一个信封。里面是剩下的全部尾款。”
“全部?”佟颜的声音发颤,“那得……五千多啊。”
“五千八百四。”陈叔说得很具体,“一分不差。”
佟颜扶住柜台,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五千八百四——那是他分期付款计划里剩下的所有钱。按照原计划,他要还到明年六月。
可现在,尹和替他还了。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用他不知道的方式。
“为什么……”佟颜喃喃,“他为什么要……”
“他让我别告诉你。”陈叔说,“但我寻思着……这事儿你该知道。”
佟颜抬起头:“陈叔,钱呢?你把钱还给他了吗?”
“还了。”陈叔苦笑,“我第二天就去学校找他了。可他不要。”
“为什么不要?”
“他说……”陈叔犹豫了一下,“他说那是他欠你的。”
“欠我?”佟颜不懂,“他欠我什么?”
陈叔看着佟颜,看了很久。然后他说:“小颜,有些债,不是钱能算清的。”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但佟颜没心思细想。他现在只想找到尹和,问清楚。
从琴行出来,天已经快黑了。
佟颜没回家,直接去了四中。高三的晚自习还没结束,他在尹和的教室后门等。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和偶尔翻书的轻响。尹和坐在倒数第二排,微微低着头,正在做题。台灯的光照在他脸上,侧脸的线条在阴影里很清晰。
佟颜就那样站着,隔着玻璃看着他。
看着他解题时微皱的眉头,看着他思考时轻咬的笔杆,看着他偶尔抬头看向黑板。
这样的尹和,很陌生——不是弹吉他时的尹和,不是打篮球时的尹和,不是抽烟时的尹和。
是高三的尹和。是即将离开这里的尹和。
佟颜忽然觉得,尹和离他很远。
远到他不知道尹和在想什么,不知道尹和为什么要替他还钱,不知道尹和……到底把他当什么。
下课的铃声终于响了。
学生陆续走出教室。尹和收拾得很慢,等所有人都走了,他才背起书包,关上台灯。
走出教室,看到佟颜时,他愣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他问,语气很平静,像早就料到了。
“吉他钱的事,”佟颜看着他,“为什么要替我还?”
尹和没立刻回答。他看了眼走廊尽头还站着几个学生,说:“换个地方说。”
两人去了天桥。
这个时间,天桥上已经没什么人了。风很大,吹得玻璃窗嗡嗡作响。远处,城市的灯火在夜色里连成一片星河。
“为什么?”佟颜又问了一遍。
尹和靠在栏杆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打火机咔哒一声,火苗窜起又熄灭。
烟雾在寒风里散得很快。
“那吉他太贵了。”尹和终于开口,“你不该花那么多钱。”
“我有做家教,钱是我自己——”
“我知道。”尹和打断他,“但那是你的钱。你该留着,给自己买点别的。”
“我想给你买。”佟颜的声音有点急,“那是成人礼,是——”
“佟颜。”尹和转过头看着他,“你已经给了我最好的礼物。”
佟颜愣住了:“什么?”
“那把吉他。”尹和说,“还有……”他顿了顿,“还有你。”
还有你。
三个字,说得很轻,但在风里格外清晰。
佟颜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我……”他张了张嘴,“我不明白。”
“那把吉他很好。”尹和继续说,“但更好的,是你记得我的生日,是你想给我惊喜,是你……愿意为我花钱。”
他抽了口烟,烟雾从唇间缓缓吐出:“但我不能收。不是因为不喜欢,是因为……你还小。”
“我不小了。”佟颜反驳,“我马上就十七了。”
“十七也是小。”尹和说,“你的钱,该花在自己身上。买书,买衣服,买……你想买的东西。而不是花在我身上。”
“我想花在你身上。”佟颜固执地说,“我愿意。”
尹和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笑了,那笑容很淡,带着无奈。
“我知道你愿意。”他说,“但我不愿意。”
“为什么?”
“因为……”尹和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因为我是哥哥。”
哥哥。
这个词,佟颜听过很多次。但这一次,听起来格外刺耳。
因为哥哥意味着责任,意味着保护,意味着……不能接受太多。
“所以你是以哥哥的身份还的钱?”佟颜问,声音有点抖。
“是。”尹和承认。
“那如果……”佟颜咬了咬嘴唇,“如果不是哥哥呢?”
如果不是哥哥,你会收吗?
如果不是哥哥,你会让我花钱吗?
如果不是哥哥,我们之间……会是什么?
这些问题,佟颜没问出口。但他知道,尹和听懂了。
因为尹和沉默了。
天桥的风很大,吹乱了两个人的头发。远处的车灯像流动的河,从他们脚下流过,却带不走此刻的沉默。
“佟颜,”尹和终于开口,“有些事,不是钱能解决的。”
“比如呢?”
“比如……”尹和想了想,“比如你给我的,已经够多了。”
“我给了你什么?”
“给了我这个。”尹和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给了我这个冬天,给了我这个……有你的世界。”
这话说得很模糊,但佟颜听懂了。
尹和在说,他给的,不是钱,是陪伴,是温暖,是那些周六下午的琴行时光,是那些雪夜里的并肩而行。
是那些尹和从未拥有过,却因为他而拥有的东西。
“所以,”尹和继续说,“钱我还了。但欠你的,我还不完。”
“你不欠我什么。”佟颜说。
“我欠。”尹和很肯定,“欠你一个完整的童年,欠你一个不用替我担心的青春,欠你一个……正常的关系。”
正常的关系。
什么样才叫正常?
兄弟?师徒?朋友?
还是……别的什么?
佟颜不知道。他只知道,此刻的尹和,离他很近,又很远。
近到能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能看清他睫毛上的霜。
远到……看不透他的心。
“钱我会还给你的。”佟颜说,“分期,就像原来那样。”
“不用。”尹和摇头,“那吉他,就当是我借你的钱买的。现在我还了,吉他就是我的了。这样很公平。”
公平吗?
佟颜不觉得。
因为他想送的,是礼物。是心意。是“我想对你好”这件事。
而不是一笔需要偿还的债务。
“尹和,”佟颜看着他,“你是不是……不想欠我的?”
问题问得很直接。尹和愣了一下,然后点头:“是。”
“为什么?”
“因为欠了,就要还。”尹和说,“而我……可能还不起。”
“我不要你还。”
“但我会想还。”尹和说得很认真,“佟颜,我不想我们之间,变成欠债和还债的关系。我不想有一天,你送我礼物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这值多少钱,我该怎么还’。”
他顿了顿:“我想你送我礼物的时候,我能开开心心地收下,说‘谢谢,我很喜欢’。就像……就像普通人那样。”
普通人。
这个词从尹和嘴里说出来,格外沉重。
因为尹和从来不是普通人。他有残缺的家庭,有沉重的过去,有数不清的秘密和伤口。
所以他不知道怎么接受别人的好。
不知道怎么在不计算代价的情况下,收下一份礼物。
“尹和,”佟颜小声说,“你可以的。”
“什么?”
“你可以开开心心地收下。”佟颜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你可以说‘谢谢,我很喜欢’。你可以……不用还。”
尹和没说话。
他只是看着佟颜,看着那双在夜色里依然明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真诚,有期待,有……他不敢回应的东西。
“我会学的。”尹和最终说,“但这次,钱我已经还了。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四个字,结束了这场对话。
也结束了佟颜想送的那份心意。
这件事,尹和没学会,或许一辈子也没学会。
回宿舍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
到了高一宿舍楼下,佟颜停下脚步。
“我上去了。”他说。
“嗯。”尹和点头,“早点睡。”
“尹和。”
“嗯?”
“生日快乐。”佟颜说,“虽然迟了五个月,虽然……礼物被你‘买’回去了。”
尹和笑了。那个笑容很真实,很放松。
“谢谢。”他说,“礼物我收到了。真的。”
“那把吉他……”
“我会好好弹。”尹和保证,“每天都弹。”
“那就够了。”佟颜说,“只要你用,就不算浪费。”
就像他之前说的那样。
只要你用,只要你喜欢,只要那把吉他能发出好听的音乐——
那五千八百四,就不算浪费。
那等待的五年,就不算虚度。
那说不出口的心意,就不算白费。
回到宿舍,佟颜收到一条短信。
是尹和发的:
“钱的事,别放在心上。好好准备期末考。”
他回:“你也是。”
几秒后,又一条:
“生日礼物,我写歌给你。这次不收钱。”
佟颜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难过。
是因为……感动。
因为尹和在学着接受。
学着接受他的好,学着接受他的礼物,学着接受……他们之间这种说不清道不明,但确实存在的关系。
即使方式很笨拙,即使过程很曲折。
但至少,尹和在学。
在学习怎么当一个普通人。
在学习怎么……爱一个人。
虽然那个“爱”字,可能永远都不会说出口。
但佟颜觉得,够了。
因为尹和说“我写歌给你”。
因为尹和说“这次不收钱”。
因为尹和说“谢谢,礼物我收到了”。
因为尹和……正在慢慢向他走来。
从那个孤独的、封闭的世界里,慢慢走出来。
走到他身边。
即使步履蹒跚,即使犹豫不决。
但至少,在走。
这就够了。
那天晚上,佟颜做了个梦。
梦里,他在琴行弹吉他。弹的是那把深蓝色的吉他,弹的是尹和写的《烤红薯的冬天》。
尹和就坐在他对面,安静地听着。
听着听着,尹和笑了。那个笑容很温暖,像冬日的阳光。
然后尹和开口,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佟颜在梦里没听清。
但他知道,那是一句很重要的话。
重要到……可以改变一切。
醒来时,天还没亮。
佟颜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窗外有早起的鸟在叫,声音清脆,像琴弦拨动。
他想起那把吉他,想起那五千八百四,想起尹和说“我欠你”时的表情。
然后他笑了。
因为知道,有些债,确实不是钱能算清的。
有些礼物,确实不是钱能衡量的。
有些关系,确实不是钱能定义的。
而他和尹和之间,就是这样的债,这样的礼物,这样的关系。
说不清,道不明。
但真实存在。
像那把深蓝色的吉他——在深海里发光,在黑暗中发声。
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弹奏着一首只属于他们的歌。
一首关于偿还,关于接受,关于慢慢学会相爱的歌。
而这首歌,会一直弹下去。
弹到所有的钱都还清。
弹到所有的礼物都送完。
弹到所有的冬天都过去。
弹到……他们都长大。
然后继续弹下去。
弹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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