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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京朝,朝会。
紫宸殿内,香烟袅袅,百官肃立。
杨玉环坐在高台之上,听着奏报流水般呈上,都是太平景象,几个月前的那场叛乱,那场血/洗长安的惨剧,从未发生过一样。
杨玉环静静听着,不发一言,直到最后一位官员陈奏完毕,司礼太监正要高喊“退朝”时。
“且慢。”
百官一怔,纷纷抬头看向高台。
“今日,有一人要上殿陈情。”杨玉环淡淡说,“宣。”
百官面面相觑,陈希烈与张韬对视一眼,张韬眼里有惊讶,陈希烈垂下眼眸,暗思,今日恐怕不能善了了。
殿门外,脚步声响起。
一个女人缓步走了进来。
她穿着素色衣裙,未施脂粉,头发只用一根木簪简单束起,手中捧着一份奏折,待她走到殿中,百官终于看清了她的脸——竟是原太子妃张氏!
那个被杨玉环娘一枪打死的太子,他的妻子!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和其他宗室一起,被关押在冷宫深处吗?她要陈情?陈什么情?
在众人的注视中,张氏停在殿心,抬起头,看向高台上的杨玉环跪了下去,双手将奏折举过头顶,“罪妇张氏,叩见娘娘。”
殿内落针可闻。
“你有何事要陈?”杨玉环问。
张氏的脸被挡在衣袖后,没人看得见她的神情,只听见她道:“罪妇张氏,携子——原太子遗孤,上表请罪。”
“请何罪?”
“请李唐王朝末代皇帝李隆基之罪,李隆基为帝,不理朝政,贪图享乐,致使国库空虚,军备废弛;叛军攻城之时,不思守城护民,反而欺瞒全城百姓,携宗室亲信,弃城西逃!”
她眼中似有水光,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皇帝西逃,太子随后,满城百姓被蒙在鼓中,待叛军破城而入,烧杀抢掠,死伤者数十万!”
“此等罪孽,罄竹难书!”张氏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罪妇张氏,以原太子妃之身,以李唐子孙之名,向娘娘请罪!向天下万民请罪!”
她重重叩首,额头触地,发出一声闷响。
话音落下,满朝死寂。
高台上,杨玉环没有说话。
殿下,百官也没有说话。
前朝太子妃,当朝请罪,承认前朝皇帝的罪过,承认宗室的罪过,将几十万百姓的死,明明白白地认在了李家头上,竟不粉饰半点,这……
许久,杨玉环终于开口:“你欲请罪,我已明了。”
张氏仍跪伏在地,一动不动。
“只是,你说愿为李家赎罪,如何赎?”
张氏抬起头:“罪妇母子,愿为牛马上街抚民,供百姓驱使,以赎前愆。”
杨玉环笑了。
笑声很轻,让殿内所有官员心头一紧。
“牛马倒不必,”杨玉环缓缓道,“既然你有赎罪之心,我便给你一个机会,张氏听旨。”
张氏再次叩首。
“张氏愿替前朝赎罪,其心可悯。今特赐尔抚民使之职,秩从三品,专司京中流民安置、伤病救治、遗孤抚恤等事,准尔立朝参议,直至天下平定,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
抚民使!三品!立朝参议!
“娘娘!”一名官员终于忍不住,踏出一步,“此乃朝堂重地,岂容妇人……”
他的话没说完。
因为他发现,整个大殿里,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看着他,那官员脸色一白,抬头看向高台之上——杨玉环也正看着他。
这高台之上,坐着的不正是一位妇人?
他的心一跳,就要扑倒下跪……
“拖出去,杖毙。”
张韬一挥手,两名侍卫立刻上前,捂住那官员的嘴,将他拖了出去,那官员瞪大眼睛,拼命挣扎,发不出一点声音,就消失在殿门外。
片刻后,远处传来沉闷的杖击声。
一下,两下,三下……
殿内百官,人人垂首,无一人求情。
“还有谁有异议?”杨玉环问。
没有人说话。
在这种沉闷中,达奚珣出列了,他神色平静,朝高台躬身道:“娘娘,老臣有一言。”
“说。”
“张氏既为前朝太子妃,其子更是李唐血脉,如今赐予官身,立于朝堂,恐引起人心动荡,”达奚珣缓缓道,“还请娘娘三思。”
这话说得委婉,却有理,让前朝太子妃入朝当官,会不会让那些还怀念前朝的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高台上,杨玉环没有说话。殿中,张氏却面向达奚珣,笑了:“达奚相爷此言差矣。”
达奚珣看着她。
“相爷说,我身为前朝太子妃,立于朝堂不妥,”张氏的声音很平静,“那敢问相爷,您原本是李唐的宰相,如今不也好好站在这里,身居高位吗?”
达奚珣脸色微变。
“还有这满朝文武,”张氏环视四周,“你们哪一个,不是李唐的旧臣?哪一个,不曾食过李唐的俸禄?如今江山易主,你们转身侍奉新朝,便可立于朝堂;我张氏为救民赎罪而来,为何就不可?”
“还是说,在诸位大人心中,只有你们这些读书做官的男子,才有资格识时务者为俊杰,而我等妇人,就该殉了那早已腐朽的王朝,才算贞烈?”
殿内鸦雀无声。
达奚珣沉默片刻,道:“老臣并非此意,只是废太子遗孤尚在稚龄,若随母上街抚民,任百姓指摘,恐……”
“恐丢了李唐皇族的脸面?”张氏接话,又笑了,“叛军屠城,数十万百姓死伤的时候,李唐的皇帝太子、皇子皇孙们,随驾西逃的时候,可曾想过脸面二字?”
“如今不过是向那些枉死的百姓赎罪,就有人叫屈了?我倒要问问诸位大人,你们读圣贤书所谓忠君爱民,忠的哪位君?爱的哪些民?”
“各位大人不会还想着,自罚三杯落两滴泪,给前朝皇帝文过饰非巧言几句,再辩一辩自己迫不得已从新主之志,几十万百姓就能消失在史书之中了吧?”
“还是说,”张氏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你们这些前朝旧臣,心中还怀着复唐之念,所以见不得李家子孙向新朝低头,向百姓认罪?”
“你!”有官员气得脸色发青,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张氏这番话,太毒了。
她把所有人都拖下了水,你们都是前朝旧臣,你们都能转身侍奉新朝,凭什么我不能?我是在赎罪,是在为民请命,你们反对,莫非是心里有鬼?
这顶帽子扣下来,谁还敢说话?
高台上,杨玉环看着这一幕,心里直发笑。
好一个张氏。
真是好一张牌!
她看着殿内诸臣,瞧瞧吧,你们的主子,你们曾经跪拜的太子妃,如今跪在我面前,跪在天下百姓面前认罪,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自诩高贵的世家大族,还有什么脸面。
“陈希烈,”杨玉环忽然开口,“你意下如何?”
一直沉默的陈希烈抬起头。他看了一眼张氏,又看了一眼高台,许久,缓缓躬身:“臣无异议,此事,自有娘娘圣裁。”
“好。”杨玉环淡淡道,“那便这么定了,张氏即日就任抚民使,其子李承嗣以及众宗室,随母赎罪,退朝。”
“退朝——”
在司礼太监的高唱声后,杨玉环起身离席,百官如蒙大赦,纷纷躬身退出,逃也似的离开。
张氏站在殿心,看着那些曾经需要她跪拜的臣子们,如今一个个从她身边低头走过,没有一个人敢看她,将她视若空气。
直到殿内空无一人。
*
冷宫。
说是冷宫,其实是一处偏僻的宫院,原本是关押犯错妃嫔的地方,如今住着李唐残存的宗室,皇帝李隆基的妃嫔兄侄,以及一些远支皇亲。
张氏回来时,天已近午。
她一进院门,就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刺在她身上。
“回来了?”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是李隆基的弟弟,赵王李璘,他原本养尊处优,如今被关在这里几个月,瘦了不少,眼神却更阴鸷了。
“听说你今天在朝会上可威风了。”李璘冷笑,“给那个妖女下跪,替李家认罪,还讨了个官做?张氏,你可真是李家的好媳妇!”
张氏没理他,径直往自己住的偏殿走。
“站住!”李璘喝道,“你还有脸回来?我要是你,早就一根白绫吊死了!省得丢李家的人!”
张氏停下脚步,转过身。她看着李璘,看了很久,忽然笑了:“赵王殿下说得对。”
李璘一愣。
“我确实该死。”张氏慢慢朝他走去,“毕竟我嫁到了李家,却没劝住皇帝勤政,没劝住太子守城,没拦住你们西逃——我是该死。”
她停在李璘面前,两人距离不过三尺。
“可是赵王殿下,”张氏问,“您怎么还不死呢?”
李璘脸色大变:“你!”
“皇帝西逃的时候,您不是也跟着跑了吗?”张氏继续道,“叛军屠城的时候,您不是在吃香喝辣吗?如今长安破了,李家完了,您被关在这里,您怎么不殉国呢?”
“您要是现在想死,我帮您。”张氏竟直接伸手掐向他的脖子,“没有白绫,可以撞墙,没有刀,可以绝食!这院里没人拦着您,您要死,现在就可以死!”
李璘吓得后退几步,脸色惨白:“你……你这个疯妇!你疯了!”
“我是疯妇?”张氏大笑,“那您是什么?贪生怕死的懦夫?还是苟且偷生的小人?”
她环视四周,看着那些躲在廊下窗后偷看的宗室:“你们李家男人没本事守江山,丢下长安百姓自己跑了!现在江山没了,倒有脸来骂我?”
“叛军杀了数十万百姓的时候,你们怎么不骂叛军?仙女杀了皇帝太子的时候,你们怎么不骂仙女?!”
“现在赶着来骂我?”张氏眼中含泪,却笑得更大声,“你们又算什么东西!”
院中死寂。
李璘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你……你这个妖妃!妖妇!李家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我是妖妃?”张氏擦掉眼角的泪,“好,那我这个妖妇今天就告诉你们!有骨气的立刻去死!我现在就去写折子,夸你们有气节,让娘娘把你们的尸首送进李家陵园,让你们死后还能沾点皇家的光!史书上还能记一笔你们的骨气!”
“没骨气的,明天就跟我上街!赎罪!救助百姓!任由百姓唾骂!把你们从前享过的福,一件一件还回去!”
她话音落下,院中一片死寂。
许久后,一个年轻人忽然冲了出来,是李隆基的侄子,今年才十七岁,他浑身颤抖,面色涨红,整个人装若疯癫。
“我不去!”他满脸是泪,颤抖着身子,“我是太宗子孙!我有李氏血脉!我宁可死,也不受这种侮辱!”
说罢,他猛地朝院门口的侍卫冲去,一头撞向对方腰间的刀——“噗”的一声。
刀尖透背而出。
年轻人瞪大眼睛,缓缓倒下,血很快染红了青石地面,死之前,他还死死盯着张氏,嘴唇翕动:“妖……妃……妖……妇……”
张氏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大笑起来。
“好!好!太宗皇帝竟还有这等有骨气的子孙!”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可惜啊,太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死在杀敌卫民之上,竟为了这点脸面去死!愚蠢极了!除了这个蠢货,还有谁准备去死的?现在就去!”
听着张氏怒骂,院中无人说话,宗室都低着头,不敢看她,更不敢看地上那具尸体。
张氏笑够了,擦去眼角的泪,说:“想我太宗皇帝在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万国来朝何等威风!太宗皇帝传来的富贵,你们享受百年,早享够了,现在江山没了,是你们李唐男人自己没本事!”
“我嫁到你们家,如今替你们家出头,史书怎么辱骂,我不在乎!什么皇子龙孙,都是笑话!你们家欠了百姓几十上百万条命,除了赎罪,别无二法!这是你们欠的!要怨,就怨李隆基这个皇帝无能!这天下早就该没了这个皇帝!”
说罢,她转身,走向偏殿。廊下阴影里,几个年老的妃嫔默默垂泪,却没人敢哭出声,院中那摊血,在正午的阳光下,红得刺眼。
关上门,张氏的眼泪再一次落下。
她又拼命擦掉眼泪,她不能哭,她该高兴,她既然答应了杨玉环——成为她的棋子,让她的儿子好好活着,那这一切都不算什么。
什么耻辱,什么尊贵,都不如活着。
张氏捂着嘴,咽下了所有苦痛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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