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骗子自救指南

　　晨雾未消，街道清冷，常煜清茕茕而立于客栈门前，身旁人流来往，皆是匆匆过客，没人留意他眼底那抹茫然。

　　又是一个人了。

　　他心中明白，莫念对自己终究存着一层疏离。昨夜她房中的动静，他听得真切，压抑的喘息、辗转难眠的窸窣，每一次隐忍的痛处，都化作他心中的担忧。他知莫念一夜未合眼，而他又何尝不是呢。

　　今早那场碰面并非巧然，不过是他守在门后整整一个时辰的刻意。常煜清在等莫念主动开口，最后只等来一个决然离去的背影，和一个未知的承诺。

　　初升的暖阳渐渐驱散薄雾，行人影子被拉得细长，交错落在常煜清的眸中。光影摇曳，有些晃眼，他抬手遮挡，阴影覆下时，视线里只剩下‘神草堂’那块匾额。

　　多年行医救人的本能早已刻入骨肉，他做不到袖手旁观，尤其是此等伤天害理之事。

　　回忆昨日所见所闻，那唤作‘醉生梦死’的毒物已在悄然蔓延。它应该出自于天仙楼，乃是富家子弟间秘传的享乐之物，能让人坠入幻境，忘却忧愁。可长期吸食者会日渐枯槁、神志溃散。更可怕是此毒极易成瘾，一旦沾染，便是沦陷的开始，再难回头。

　　他掩面踏入神草堂，堂中一如昨日，四位大夫各据一诊案。唯一不同的是，东侧窗多设了一张诊案，案后端坐着一位白发老者。

　　这本身并不稀奇，引人注目的是，这位新大夫面前候诊的队伍，竟比其他几位长出一倍有余。等候的病人中，有神色焦灼的妇人、有低声咳嗽的幼童，更多少的是被家人搀扶而来的青壮，他们无一例外地面色青白、目光游离。

　　常煜清心念微动，默默排到了队尾。

　　随着队伍缓缓前移，他听见身前一对夫妻的低语。那男子眼中尚有几分清明，正低声宽慰身旁的妻子：“听说这位杨大夫是游历至江州的神医，医者仁心，一听说此地出了这等事，便留下义诊，诊金也收的极低。”他郑重道：“娘子，等我好了，我们就好好过日子，我也不会再去天仙楼了。”

　　被称作娘子的那位女子闻言眼眶湿润，连连点头：“好了就行，好了就行.....”

　　话语中满是对未来的期盼。

　　常煜清从中捕捉到关键：众人齐聚于此，皆是因这位被传医术高超的神医。

　　那男子又压低声音：“这天仙楼害人不浅，背后是钱家操控，不知赚了多少黑心子儿。你看他们家那气派的宅子，得花多少银子？我当初就是被钱有财哄骗沾了醉生梦死，在天仙楼散尽家财，最后全进他们口袋。”

　　“此事还是少谈论为好。”妇人不安地环顾四周。

　　常煜清心一震，钱家竟与天仙楼有这般牵扯，那莫念在其中又扮演什么角色?毕竟她与钱有财那般熟稔......

　　思绪纷乱间，队伍已排到近前。

　　待走近那老者，常煜清才看清他的面容。满脸沟壑，一双三角眼被耷拉的眼皮遮掩，叫人看不清神色。

　　杨大夫正为方才说话的男子诊脉。常煜清不动神色地靠近半步，隐约听到：“此毒顽固，需你全力配合，切莫再沾。”说着推过一个瓷瓶，“这是定魂丸，可暂缓毒发时的苦楚。”

　　“多谢杨神医！”男子连连道谢。

　　下一个便轮到常煜清。他并未露出真容，只压着嗓子道：“晚辈也不慎沾染上了‘醉生梦死’，求神医赐药。”

　　杨大夫抬眼看向他，混浊的目光在常煜清脸上停留许久，才递出瓷瓶。

　　常煜清接过瓷瓶，转身就走，他未忘记莫念嘱托给他的事。

　　渡口路远，他徒步了许久才到。

　　江州临海，所谓渡口实则是片开阔的沙滩。此时虽是四月，日头已颇为毒辣，热浪在空中浮动。搬运货物的汉子赤着胳膊，汗流浃背。远处一艘船正缓缓靠岸。

　　他就混在忙碌的人群中，目光扫视往来的行人。莫念所说的那人特征明显，此刻尚未出现。

　　正观望间，那艘船已经靠岸。一群白衣人执剑而下，气质凛然。

　　有人惊呼：“那是.....柏鹤峰的弟子吧，他们来江州做什么？”

　　“中间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不就是柏鹤峰少主吗？”

　　“这天气还穿那么多？”

　　“你忘了上个月柏鹤峰的传闻了?”

　　“噢...原来是真的....”

　　议论声戛然而止。

　　常语气看见宋昭坐在轮椅上，被人推下船板。他自出小桃村后才听闻柏鹤峰变故，只知与莫念有些关联，详情却不得而知。

　　当宋昭经过他身旁时，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常煜清心中惊疑，视线不自觉地跟随那行人。

　　柏鹤峰弟子皆是习武之人，立刻察觉这道目光。一名弟子陡然转身，长剑出鞘，只指常煜清咽喉：“何人窥伺！报上名来！”

　　剑峰寒气逼人，距喉间仅一寸。

　　常煜清连忙解释：“在下只是过路人，绝无恶意。”

　　那弟子眼神一厉，正要开口，却听宋昭虚弱的声音传来：“春南，不得无理。”

　　名唤春南的弟子狠狠瞪了常煜清一眼，还剑入鞘，推着轮椅离去。

　　宋昭一行人走远了许久，常煜清仍然怔愣在原地。那种寒意，才是真正的忘川引。联想到莫念的状况，两人皆是一月前中毒,这究竟是何人布下的局。

　　远处海鸟掠过水面，飞翅煽动咸腥的海风，送到他的周围，莫念身上的谜团、钱家的勾当、杨大夫的药还有柏鹤峰少主身上的寒意，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他忽然想起莫念今早离去时，草帽边缘露的一缕枯黄发梢。她信誓旦旦地说着“我可厉害了”，可这句话太重，单薄的背影支撑不住。

　　他陷入沉思时，暗处的杨怀仁正对着宋承阴恻恻地低笑：“宋昭服了那药方，是否好了许多？”

　　那药方，正是常煜清写给莫念的。

　　“确有好转，但治标不治本，”宋承语气平淡。

　　“何须担忧？莫念已去登仙教取解药。那小子也和宋昭打了照面，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杨怀仁笑意渐深。

　　这两个老狐狸布下的局，已将莫念推向生死未卜的险境，也将常煜清拖入了江湖纷争的浑水中。

　　宋承脸上看不出喜怒，目光投向远处：“杨老神机妙算，事事皆掌握在手中。”

　　让莫念坠崖，将她送至小桃村，遇见了常煜清。在暗处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安排宋昭与常煜清偶遇。甚至是料到莫念与钱有财的合作，让莫念踏入天云顶.....

　　“老夫不过比旁人多知道些罢了。”杨怀仁捋了捋胡须，“若论算无遗策，老夫可比不上当年那两位。”

　　“哪又如何?”宋承淡淡道：“如今活下来的，不是只有您吗？”

　　杨怀仁当时所处的时代，江湖势力鼎盛，朝廷形同虚设。直到几位枭雄联手创立新朝，江湖势力才逐渐式微，许多门派不得以涉足朝堂以求生存。

　　他口中的‘那两位’，正是禮朝的开国皇帝和镇国大将军，两位出身江湖，却开创了一个王朝。

　　“是啊，只有我活下来了.....”杨怀仁眼中闪过寒光。

　　宋承佯装未见，转开话题：“今日五毒窟在江州一带活动频繁，他们真的卷土重来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杨怀仁悠然道，“有莫念在，有登仙教在，何须我们出手？何况青龙门的人也将抵达，他们对天云顶可是垂涎已久。”

　　坐收渔翁利，是他惯用的把戏。

　　待这几方斗得遍体鳞伤，再让宋承出面收拾残局，而他只需静坐幕后，便能尽得好处。就比如今日他给常煜清的那瓶定魂丸，这是料定对方会深入研究，待常煜清有所得，他再抢先公布成果，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名利双收。

　　“晚辈明白。”宋承语气依旧平淡。

　　杨怀仁又提起另一件事：“登仙教与钱家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那位新上任的巡抚，可不是省油的灯。”

　　宋承不动声色：“依杨老的意思？”

　　“何必装糊涂？”杨怀仁斜睨他一眼，：苏尚文那小子，不是你盟友的亲外甥么？”

　　这老东西，竟想通过宋承搭上朝廷的线。明明早已将皇室得罪透了，如今见江湖是式微，又转头想攀附朝廷。

　　“此事晚辈并不知情。”宋承从容应对：“自两年前京师那场风波后，便疏于走动了。”

　　杨怀仁自然不信，但见他无意深谈，便不再追问：“总之，计划若顺利，你我皆可得利。你最好别动什么手脚，瞒不过我的。”

　　“怎么会呢？”宋承微微一笑。

　　是啊，怎么会呢？

　　几条命都攥在杨怀仁的手上，更何况顺着他的谋划，自己也能得到好处，何必忤逆他？

　　按他的计划，害的莫念身负重伤，可得到了压制忘川引的解药。过不了太久，就能彻底解毒。

　　天色在清，也照不透人心之暗。江湖中谁不是心怀鬼胎？若不是多长个心眼，又怎能活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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