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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中之疑(二)
三人分宾主落座,精美的菜肴和特意点的烤羊腿、马奶酒摆满圆桌。
乌尔罕走南闯北,是个极其擅长活跃气氛的老江湖,不一会儿就邀请闫世钰推杯换盏。
他甚至熟练地割下烤得焦香四溢的羊腿肉,先放入闫世钰面前的碗碟中,动作自然地仿佛做过千百遍。
味道鲜美,只可惜心思不在此,美食佳肴也少了几分乐趣。
酒过三巡,话题自然引到正事上。
闫世钰放下银箸,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
“乌尔罕头领,”闫世钰适时开口,在两人开始另一轮畅聊前见缝插针,“闲话稍后再叙,今日一聚,是想谈谈那批货,以及……合作之事。”
乌尔罕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他放下酒杯,粗壮的手指摩挲着杯沿。
“公子爽快。我也不绕弯子,巴图大致和我说了,你是想要吃下我们手里那些压箱底的宝石和香料?”
“是。”闫世钰颔首,言简意赅道:“开个价。”
乌尔罕也不磨蹭,轻轻报出一串数字。
饶是闫世钰早有心理准备,眼皮也突突地跳了一下。
这比市价高了三倍不止。
阿达措哼笑一声,乌尔罕攮了他胳膊一下,讪笑一声,又用官话对闫世钰解释说:
“公子见谅,这路途遥远且不说,一路上天灾人祸,队伍里实在也是折了不少兄弟……这样吧,看在阿达措的面子上,给你这个数。”
新的报价还是远超市价,但已算合理。
阿达措接收到他目光中的询问,冲他眨眨眼。
“公子,乌尔罕的路子确实稳当。这批货虽然不算顶顶好,但盘下来,我们也能大捞一笔。”
闫世钰没有立刻答应,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思忖着。
他别无选择,他需要阿达措,需要这只商队,更需要阿达措和这些西域人之间的联系。
光靠祖桂暗地里的打探还不够,只有正面和粮商们接触一番,才能知道赈灾的钱到底藏在谁的口袋。
这点银钱开销,与湖广大局相比,不值一提。
“价钱可以依你,但我有两个条件。”
“公子请讲。”
“第一,货,我现在就付清全款,但东西,还是暂时由你们的驼队保管。我们需要时,自然会派人去取。”
商队必须要彻底绑上他们的船,不能让这只队伍太快抽身。
如今海口已在胡夫人那儿夸下,现在就该盘算着戏怎么唱的久一点了。
乌尔罕略一沉吟,目光投向阿达措,见对方阖着眼避而不答,咬咬牙,还是应下:“成!公子信得过我,我们也必定保管妥当。”
“第二,”闫世钰继续道,“你们的商队,暂时不必急着返回西北。”
他蘸了点酒水,在桌面勾勒出一个简单的地图。江陵和黄州隔得不远,闫世钰在周围的几个县上点了点。
“就在这江陵府周边,或者更远一点的州县,继续像寻常商队一样活动。必要时,需要你们的人帮忙传递消息,或者……掩盖几个人的行踪。”
四处奔波的行商,是人证最好的保护伞。
乌尔罕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缓缓开口,“公子说笑了,我们本就是干点小营生的正经商队。这后面的水,恐怕不浅吧?”
闫世钰并不意外他的反应,“风浪越大鱼越贵。头领刚才开的价,难道只是寻常生意的价吗?”
他意有所指点了点那桌价值不菲的酒菜。
既然双方都有意,就不必再拿乔了。
“况且,只是暂时让你们停留一阵,偶尔行个方便,无需冲锋陷阵。一切行动,另有报酬,足够你们往返西域几个来回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闫世钰相信,再大的风险也变得可以衡量。
阿达措终于开口,用的却是官话。
“乌尔罕大哥,狼群都知道,跟着头狼,才能吃到最肥美的猎物。我家主人,从不会亏待自己人。”
他冲乌尔罕使了个眼色。他们不能放弃闫世钰,太子一党把握粮道已久,还垄断了与边境的粮食贸易。这一次失败,部落就再也供不起太子的漫天要价了。
闫世钰不由得侧目看向他,心底划过一丝异样的感情。这种毋庸置疑的维护姿态,比任何劝说都更加有力。
乌尔罕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
“好!既然阿达措兄弟愿意为你担保,乌尔罕也信得过你!这买卖,我们接了!公子今后有任何差遣,尽管让巴图来找我!”
乌尔罕举起酒杯,情绪高涨,心中豪气万千。
闫世钰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也举杯示意。
阿达措与他碰杯时,指尖勾了勾闫世钰的手背。触感温热,略带粗粝,勾起一道微弱麻意,倏然窜过。
闫世钰指尖一颤,杯中酒液也险些洒出。
慌张仰头一口饮尽,喝得急又猛,耳根子也像是醉酒般红润起来。
接下来的细节商讨,就几乎不需要他费心了。
乌尔罕是个老江湖,对如何利用商队打掩护提出了不少实用意见,显然从前没少干这事儿。
阿达措半是叙旧半是商议,很快和乌尔罕敲定好了细节,时不时挑几句用官话转述给闫世钰听。
时而大笑,时而神色严肃。
闫世钰听不懂,也看不懂,只是借着热闹的氛围,肆无忌惮地盯着他。
这个人,仿佛有多重面目。
在京城是充傻装楞的异国王子,在自己面前是时而可靠、时而无赖的护卫,在这些西域商人面前,又变回了那个深沉锐利的草原雄鹰。
骨笛、侍卫、与商队头领显然非同一般的关系……
闫世钰垂下眼睫,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液,心中闷闷的感觉又浮了上来,像一团湿透的棉絮,堵在心头。
他想问,但骄傲和眼下复杂的局势让他开不了口。
协议已定,乌尔罕心满意足地告辞,账已结清。他带着巴图先行离去,安排后续事宜。
雅间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满桌狼藉的餐盘和窗外隐隐传来的歌声,宛转悠扬。
江风带来凉意,吹散了席间的酒肉热气,也吹得人心头莫名空落落。
阿达措起身关上半扇窗,只留下一点缝隙吹散房间里的暖气。
他回头,见闫世钰没有动,依旧坐在原位。
闫世钰的目光落在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上,有些出神。
“累了?”阿达措坐回他身边,声音放缓了些许。
闫世钰扭过头,目光落在阿达措脸上轻柔得像一层纱,似乎想从他眼中看向什么,最终却只是摇摇头。
“还好。”顿了顿,又像是想起来什么,补充道,“今日之事,多谢你。”
谢他方才在乌尔罕面前的维护,谢他牵桥搭线,也谢他两个月来的照顾。
语气是中规中矩,态度是赏罚分明。
阿达措眸光微动,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冰凉的茶水。
“分内之事。”
他答得简单,仿佛理所应当。
阿达措看着闫世钰那副别扭的模样,心底那点恶劣的趣味又冒起泡,故意道:“玉公子刚刚面对乌尔罕,很有几分气势,看来这跋扈公子的形象,也是越演越顺手了。”
或许这时候他该反唇相讥,也许在平时,他也确实会这样。
但此刻,闫世钰只是淡淡瞥了阿达措一眼,那眼神没什么情绪,却让阿达措嘴角的调笑微微一顿。
“回去吧。”闫世钰站起身,“明日还有事。”
阿达措看着他的背影,握着茶杯的手捏紧又松开,翻涌的情绪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起身跟上。
两人一路无话,直到快到客栈门口,阿达措才忽然开口。
“乌尔罕早年间受过我母亲的恩惠,他的商队能穿过西北荒漠,也是因为我部落提供的庇护。”
话到这里顿了顿,阿达措继续说:“他信得过。”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解释,让闫世钰脚步微顿。
他这是在向自己交代,还是仅仅是一个通知?
因为一个心知肚明的同伴关系,我就想要知道他的全部吗?
心中一时之间五味杂陈,那点闷气似乎散了些,可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变得更困难了。
闫世钰沉默良久,最终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率先迈步走进客栈里。
房间里早已备好热水,闫世钰径直走向屏风后,窸窸窣窣的水声传来,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阿达措在外间床榻上坐下,听着里面隐约的水声,有些心浮气躁。
他当然能知道小王子在赌气,是因为今日与胡夫人交锋的压力,还是……因为他?
他并非存心隐瞒,只是有些事,牵扯太广,知道的越多对此刻闫世钰的处境未必见得是好事。
更何况,他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在一个又一个的秘密、谎言的衬托下,显得愈发清晰又……危险。
水声停了,闫世钰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色中衣走出来,发梢还淌着水,湿润的黑发贴在额角和颈侧,愈发衬得肤色白皙,也消减了几分锋锐,又带上了几分近乎柔软的脆弱感。
他看也没看阿达措,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就要躺下。
“头发擦干再睡,小心明日头痛。”
阿达措的声音自后方传来,闫世钰的动作顿了一瞬,没回头,只客气的回了句,“知道了,谢谢你。”
话虽如此,他也只是胡乱用布巾擦了擦,便躺了下去,背对着外间,将自己裹进被子里。
这幅姿态不言而喻。
看着床上缩起的一个圆圆鼓包,阿达措无声叹了口气,起身叫小二又打来盆热水,拿上两块布巾,脚步轻轻走到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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