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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道者的答案之学者的药方
《粮道》18
第二卷 卫道与悟道
第六章 悟道者的答案
18 学者的药方
北京的冬夜,北风卷着细雪敲打窗棂。陈砺石裹着军大衣走进国家农科院图书馆顶层的特藏室,指尖在档案柜金属把手上激起一阵冰凉的战栗。
他刚刚参加完一场关于粮食安全的研讨会。会上,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学者,用精美的PPT展示着“比较优势理论”和“全球供应链优化”,论证中国继续扩大大豆进口的“经济理性”。那流畅的、不容置疑的逻辑,让陈砺石想起了张启明档案里那些当年同样自信满满的测算。
他需要寻找不一样的“药方”。
特藏室里弥漫着旧纸和油墨混合的、近乎凝固的气息。他在管理员的指引下,找到了那个标着“七五·八五农业战略研究(1986-1995)”的专属书架。他要找的,是一份据说已被遗忘的研究报告——《我国粮食安全问题多维预警与战略应对(1989年内部征求意见稿)》。
报告的主笔人,是当年被誉为“农科院三大怪杰”之一的已故经济学家,孙荆农。父亲陈望道生前多次提起这位特立独行的学者,说他“眼光毒辣,看得远,但话说得太直,不太招人喜欢”。
报告装订简陋,蜡纸油印的字迹有些已经模糊。陈砺石拂去封面上的薄尘,小心翼翼地翻开。序言的第一句话,就让他心头一震:
“本研究试图回答一个可能过于超前的问题:当中国更深地融入世界粮食市场,我们是否会从‘利用国际市场’的主动者,滑向‘被国际市场捆绑’的被动者?本研究认为,粮食安全的核心,不在于我们从世界购买了多少粮食,而在于我们是否保有‘不买’的资格与能力。”
这声音,穿越了近二十年的时光,精准地击中了2004年大豆危机的核心!
陈砺石迫不及待地往下读。孙荆农在报告中构建了一个迥异于当时主流的分析框架。他并未简单否定国际市场,而是尖锐地指出:“必须警惕一种风险,即:在‘发挥比较优势’的合理口号下,过度让渡部分农产品(如饲料粮、油料作物)的生产自主权,导致国内相关产业萎缩、技术人才断层、仓储物流设施转向,最终形成难以逆转的‘路径依赖’和‘产业空心化’。一旦国际风云突变,或供应链被人为操控,我们将面临‘买不到、买不起、运不回’的三重绝境。”
报告中,他创造性地提出了一个“粮食主权安全阈值”的概念。他认为,对于口粮(水稻、小麦),自给率必须维持在98%以上的绝对安全线;而对于大豆等重要油料和饲料来源,也必须保持一个“不至于被一击即溃的底线产能与储备能力”,他当时初步测算的这个阈值是“国内生产满足30%以上需求,且拥有90天以上的战略储备”。
“我们今天的奋斗目标,不正是要夺回这个‘阈值’吗?”陈砺石感到脊背一阵发麻。孙荆农在八十年代末,就已经预见到了问题的本质!
报告中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孙荆农对“国际资本非对称竞争”的分析。他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我们的对手,不是穿着相同规则赛服的运动员。他们是带着资本火炮、信息雷达和规则解释权的‘全能战队’。他们可以通过期货市场放大供需波动,通过控制物流节点影响实物交割,更可以通过控股加工企业来‘消化’他们主导生产的原料,完成从田间到餐桌的全程闭环。在这种非对称格局下,单纯强调‘市场化竞争’,无异于让民兵去对抗机械化军团。”
这段写于1991年的文字,几乎精准预言了ADM、邦吉等国际粮商后来在中国市场的操作模式!
陈砺石深吸一口气,翻到报告的政策建议部分。孙荆农开出的“药方”大胆而系统,其核心是构建“三维一体”的粮食安全新体系:
第一维:技术主权之维。 “必须建立独立自主、不受制于人的国家种质资源库与育种体系。要将核心种源的保护与创新,提升到与国防军工技术同等重要的高度。建议设立‘国家种源安全基金’,支持野生资源收集、地方品种保护与前沿育种技术研发。” 看到这里,陈砺石眼前浮现出父亲在南繁基地的田间地头,弯着腰筛选豆种的背影,以及王福顺老爷子那间堆满老品种的仓房。原来,他们守护的,不仅仅是种子,是主权!
第二维:储备调控之维。 “国家储备不能仅限于口粮,必须将大豆、玉米等重要饲料和油料作物纳入,形成‘口粮+饲料+油料’的立体储备架构。储备运作要引入现代信息管理,但核心决策权必须集中在国家手中,不能被市场预期所绑架。要建立‘逆周期’调节机制,在市场恐慌时果断投放,在价格低迷时保护性收购。” 这让他想起中储粮赵长河在2008年小麦保卫战中的果断,以及后来在东北粮仓掀起的“刮骨疗毒”式反腐。没有这样的储备与决心,主粮防线恐怕也已岌岌可危。
第三维:产业治理之维。 “对关系国计民生的粮油加工、流通等关键环节,必须设置必要的‘安全栅栏’。这并非排斥外资,而是要坚持‘以我为主’的产业主导权。建议立法规定,大型粮油加工企业必须保持一定比例的国内资本控股,核心仓储物流设施必须由国资主导。要培育一批能与国际巨头抗衡的本土‘链主’企业。” 这无疑是给林建军的“老林笨榨”、王根生正在壮大的“永乐村油坊”这样的民族产业火种,提供了理论上的庇护所。
报告的结论部分,孙荆农写下了这样一段话,笔锋沉痛而恳切:
“如果我们只满足于在现有国际经济秩序下做一个‘听话的’参与者,满足于用衬衫和玩具换回粮食,那么短期内或许能享受到‘分工红利’。但长此以往,我们将不可避免地丧失对自身粮食命脉的掌控力。粮食安全,本质上是国家战略自主权的基石。这块基石一旦松动,任何领域的发展成就都可能建立在流沙之上。决策者必须有‘治未病’的远见,在危机尚未全面爆发时,果断投入资源,筑牢这三道防线。切莫等到‘病入膏肓’时,才追悔莫及!”
“治未病……”陈砺石合上报告,闭目沉思。孙荆农的预言,在十几年后几乎一一应验。这份被尘封的“药方”,其价值在今天看来,何其珍贵!
他立刻着手,将孙荆农的理论框架与父亲陈望道的育种实践、张启明的历史反思、以及自己在产业一线的调研相结合,开始撰写一篇新的论文——《基于历史经验与风险前瞻的中国粮食安全“三维防线”重构研究》。
论文里,他引用了大量最新的数据:
“技术上,至2011年,外资控制我国高端蔬菜种子份额超过50%,大豆依赖进口度超80%,自主大豆品种市场份额不足30%……”
“储备上,大豆未纳入主储体系,价格波动缺乏缓冲,而同期中储粮小麦储备体系成功抵御了多次国际粮价冲击……”
“产业上,外资曾控制国内大豆压榨产能的85%,形成‘进口豆—低价倾销—挤压国产豆—控制加工—主导市场’的闭环……”
他不仅分析问题,更结合最新的科技发展与政策动向,提出了更新的“药方”:
在技术维,他呼吁“启动国家种源振兴计划,建立覆盖全国的种质资源保护网络,大力发展分子设计育种等前沿技术,目标在十年内将主要农作物自主品种占有率提升至95%以上”。
在储备维,他建议“建立涵盖口粮、饲料粮、油料作物的‘大储备’体系,运用物联网、区块链技术实现储备粮的精准管理和透明监控”。
在产业维,他主张“制定《粮食安全保障法》,明确外资在粮油加工等关键领域的准入红线,扶持本土龙头企业整合产业链,打造‘从田间到餐桌’的全链条自主可控体系”。
论文初成,他发给几位信得过的师长同仁征求意见。反馈很快回来,有赞许,也有担忧。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在电话里语重心长:“砺石,文章写得很好,数据扎实,观点犀利。但有些提法,比如‘设置产业安全栅栏’、‘立法限制外资控股’,是不是太敏感了?会不会被解读为‘贸易保护主义’?要不要……缓和一下语气?”
陈砺石当时正在整理父亲的笔记,闻言翻到其中一页,上面贴着1996年的一则剪报,标题是《粮食安全是“国之大者”》。父亲在旁边用红笔批注:“在饭碗问题上,不能有丝毫的浪漫主义和侥幸心理。”
他对着电话,语气平静而坚定:“老师,谢谢您的提醒。但我觉得,正因为我们过去在某些问题上说得太‘缓和’,教训才如此深刻。粮食安全是底线问题,底线,就需要清晰的红线。这篇文章,就按原样发吧。”
2012年春,这篇论文在经历了短暂的审稿波折后,最终在《中国农村经济》上全文发表,立刻在农业经济学界和政策研究圈内引发了不小的震动。
张启明托人辗转寄来一封手写信,字迹因激动而略显潦草:“……读君雄文,老怀甚慰!‘三维防线’之论,深得荆农先生思想精髓,且与时俱进,体系更为严整。旧档可鉴,前事不忘,望你们年轻一代,能真正推动这剂‘药方’落地生根!”
王福顺让王根生打来电话,老爷子在电话那头声音洪亮:“陈教授,俺们看不懂那些弯弯绕,但你就告诉俺,你那文章是不是说,以后咱农民种自己的好豆子,国家给撑腰,再不用怕外国豆欺负了?是这意思不?是这意思,俺就认你这药方管用!”
最让陈砺石动容的,是林建军的反应。这个经历了破产、重生,骨子里刻着市场伤疤的汉子,特意让女儿用电脑把论文核心部分打印出来,塑封好,挂在了他南通“老林笨榨”油坊的墙上,就在那个“大豆不死,油坊不倒”的招牌旁边。他还给陈砺石发了张照片,新挂的塑封纸上,他用粗笔在旁边加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看懂这个,才算真明白咋做粮油生意!”
一股源自基层的、顽强的生命力,正沿着这剂“药方”指示的方向,悄然勃发。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陈砺石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来电者是陈望道生前的挚友,如今已在国家政策研究机构担任要职的楚怀远教授。
“砺石,你的论文,我们内部组织了专题讨论。”楚教授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欣慰,“会上有争论,有质疑,但更多的是认同和紧迫感。我可以向你透露一点,国家正在酝酿起草《粮食安全保障法》,你提出的‘三维防线’思路,尤其是关于种源安全、储备体系和完善产业治理的建议,与立法思路高度契合,很多内容会被吸收进去。”
陈砺石握紧电话,窗外是万家灯火。
“砺石,”楚教授的语气变得格外凝重,“你父亲生前常跟我说,粮道,是天道,也是人道。你这篇论文,接上了你父亲的念想,也接上了孙荆农那些老一辈学者的风骨。记住,学者的药方,不能只写在纸上,更要种在地里,化入法中,融入整个国家的战略意志里。这条路,还长得很。”
挂了电话,陈砺石独自走到南繁基地的试验田边。海南温暖的夜风中,新一季的“华豆2号”幼苗正在月光下舒展叶片,发出几乎不可闻的生长声响。远处,国家种质库巨大的轮廓在夜色中巍然矗立,像一座沉默的堡垒,守护着三十万份生命的密码。
他想起论文结尾,自己最终引用的,仍是父亲那句朴素却力重千钧的话:
“父亲陈望道晚年常言:粮道的最高境界,无非三个‘敢’字——让农民敢于在土地上投入世代心血,因为他相信‘种有所得,劳有所值’;让百姓敢于放心食用每一餐,因为他确信‘粮安、油净、价稳’;让国家敢于在风高浪急的国际环境中挺直腰杆,因为它具备‘自主可控、有备无患’的坚实底气。这三重境界,才是粮食安全的真谛,也是我们所有努力最终的归宿。”
夜色深沉,繁星满天。陈砺石知道,这剂凝聚了两代学者心血、汲取了历史教训的“药方”,终于开始从纸面走向现实。它或许不能立竿见影地解决所有问题,但它指明了方向,点燃了火种。
他也知道,自己以及无数像自己一样的人,未来的使命,就是让这火种形成燎原之势,照亮中国粮食安全更加稳固、自主的未来。这,就是一个学者所能开出的,最无愧于时代的药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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