揍敌客家的阳角

　　伊尔迷刚刚结束与某个边境小国反对派领袖的加密通讯，对方言语中的野心、试探和隐晦的威胁，在他耳中清晰得如同孩童的谎言。他切断通讯，向后靠进椅背，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扶手。

　　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着他。

　　这种平静并非源于任务顺利或掌控全局的满足，而是一种更深层更近乎虚无的认知。他不久前，在家族走廊的转角，无意中瞥见庭院里的景象，缇尔妲坐在特意移栽的花树下，膝上摊着一本动植物图鉴，柯特挨着她坐，正指着书页兴奋地说着什么。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碎金般洒在两人身上。缇尔妲侧耳倾听，偶尔点头，甚至抬手拂去落在柯特发间的一片花瓣。

　　那画面荒谬得不真实。

　　一个立于人类武力顶点，情感模式异于常人的杀戮兵器，此刻正以一种近乎慈爱的姿态，陪着她资质平平的弟弟辨认花草昆虫。

　　而更荒谬的是，缇尔妲看起来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满足。她那种独特的建立在被需要和被关注之上的幸福，正在那个平凡温和的场景里，得到充分的供养。

　　伊尔迷当时只是静静看了几秒，便转身离开。但那个画面，连同其中蕴含的极致荒诞感，却刻在了他脑海里。

　　此刻，坐在这间处理着世界阴暗面交易的书房里，那种荒诞感再次浮现，并奇异地转化为了他此刻心境的地基。

　　既然连缇尔妲·揍敌客都能以她那种方式，在这个烂透了的世界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美满，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是真正值得惊讶，值得动摇的呢？

　　政客的谎言？不过是利益驱动的必然。

　　同盟的背叛？无非是筹码不够或评估失误。

　　敌人的挣扎？如同困兽之斗，结局早已写定。

　　人性的卑劣与光辉？都是可预测可利用的变量。

　　一切曾经可能引发他些许情绪波动的权谋诡计、人心鬼蜮，此刻在他眼中，都褪去了最后一丝神秘或沉重，变得无比清晰，也无比轻飘。

　　既然最荒谬最不可能最违背常理的奇迹都已经是他日常现实的一部分。那么，相比之下，这些世俗的争斗、算计、背叛与杀戮，又算得了什么？它们不过是在一个已然接受终极荒诞为底色的世界里，上演的一些相对正常的戏码罢了。

　　一种既然最不可思议之事都已是既定事实，那么余下一切皆不足为奇的平静，浸润了伊尔迷的骨髓。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淡漠的认知，连她那样的存在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容身之所和幸福逻辑，那这世上，或许真的没有所谓无解之事。只有代价是否付得起，路径是否找得到。

　　几日后，训练场的边廊，伊尔迷正好路过，缇尔妲刚结束对柯特新一轮的指导，柯特因为成功完成了一个高难度念力应用而兴奋不已，被缇尔妲允许提前结束去整理心得。

　　“伊尔迷。”缇尔妲打招呼。

　　“姐姐。”伊尔迷点头，准备擦肩而过。

　　“你最近处理外部事务，似乎很顺利。”缇尔妲忽然开口，不是询问，而是陈述。伊尔迷安排她一直能接收到家族各方面的简报，不管缇尔妲能不能懂，他想让缇尔妲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嗯。”伊尔迷点头承认。

　　缇尔妲看着他，碧蓝的眼眸在廊灯下显得格外清澈，也格外专注。她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后说出了让伊尔迷脚步彻底顿住的话：

　　“我觉得，你真的做的很好，伊尔迷。”

　　伊尔迷转过身，看向她，等待下文。

　　“柯特的心性相对简单，他能接受我的方式，并感到满足，”缇尔妲的语气很平淡，但能进行这种程度的思考对缇尔妲已经算是巨大的成长了，“父亲和爷爷有他们的立场和考量。但你是不同的。”

　　她向前走了一步，更近地看着伊尔迷，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平静的表象，直视其下多年来翻滚不息的一切。

　　“我拥有这样的力量，”缇尔妲抬起一只手，指尖有圆融流畅的念光流转，那是足以轻易颠覆外界会议室里所有人毕生追求的力量，“是天生的。我生来就在这个位置，我的意志某种程度上与力量同源，贯彻起来几乎没有阻力。但你不一样。”

　　“你在我这样的存在身边长大，承受压力，感到痛苦，甚至滋生出杀意，”缇尔妲的声音没有起伏，只是平静地罗列事实，“但你坚持了你自己的东西，你想掌控，想算计，想站在更高处，想按照你的意志塑造周围的世界，哪怕对象是我。”

　　缇尔妲湛蓝的眼眸里，竟然清晰地映出了一丝肯定的光芒。

　　“在我的认知里，这一点值得认可。”

　　走廊里一片寂静。

　　伊尔迷站在原地，感觉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外界那些勾心斗角带来的淡漠平静，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加汹涌澎湃的荒谬感冲刷得摇摇欲坠。

　　他听到了什么？

　　这个天生就站在顶点，拥有绝对力量，某种意义上本身就是非常理化身的姐姐，在肯定他？

　　肯定他……什么？

　　肯定他那在痛苦中滋生的，想要操控一切的野心？

　　肯定他那因无法忍受被无形支配而衍生出的近乎偏执的自我意志？

　　肯定他那些阴暗的充满了算计的连他自己都清楚绝非光明的坚持？

　　好吧，在缇尔妲的认知里，这些的确是不容易且值得认可的。

　　因为她自己是天生的强者，所以坚持对她是默认状态。而自己，在她这样的存在身边，还能坚持自己想坚持的，就成了一种需要被特意指出并肯定的成就？

　　这逻辑……这视角……

　　伊尔迷感到一阵强烈的几乎要冲破胸腔的荒谬笑意，但这笑意最终没有化作声音，只是让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如同两口吞噬光线的古井。

　　多么简洁，多么……缇尔妲式的评价。剥离了所有道德、情感、痛苦的灰色地带，只剩下核心的行为逻辑和意志强度。

　　荒谬绝伦。

　　但又诡异得完全符合她的逻辑。

　　伊尔迷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再抬起时，已恢复了平日的深潭。

　　“还有别的事吗，姐姐？”他问，语气如常。

　　缇尔妲摇了摇头：“没有了。只是想到，就告诉你。”

　　伊尔迷沉默了很久，最终，他缓缓地极其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

　　“……谢谢。”

　　这声感谢，是真心实意的。不是感谢她的肯定，而是感谢她提供了一个如此荒谬绝伦，却又让他无法反驳的视角。

　　同时，这声感谢背后，是更加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荒谬感。

　　想操控他人，想做世界幕后的掌权者……坚持这样的东西，在她眼里，居然是值得肯定的？

　　很显然，在缇尔妲·揍敌客的认知里，是的。

　　因为意志的坚持本身，就是她所能理解并赋予价值的少数事物之一。至于这意志指向何方，是爱是恨，是善是恶，是毁灭还是创造……那不在她的核心评估体系内。

　　伊尔迷看着缇尔妲似乎因为他道谢而微微点头，然后转身离开的银发背影，低低地无声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

　　也好。

　　至少，他的不容易，得到了这世上或许唯一有资格评价之人的认可。

　　哪怕这认可的理由，如此荒谬。

　　他转身，朝着与缇尔妲相反的方向，走向自己的书房，走向那无数等待他算计和操控的棋局。步伐稳定，背影挺直。

　　心中那片因为缇尔妲的幸福而建立的平静淡漠，此刻仿佛被注入了一种全新的更加冰冷的物质。一种基于彻底荒谬认知的坚不可摧的淡漠。

　　既然连他的痛苦和野心都能被这样解读和肯定。

　　那这世上，果然再无任何事情，能够真正让他感到意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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