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无求

　　墨醒来之前、做了一个噩梦。

　　她梦到自己刺穿了蓝的胸膛，还微笑着抚摸蓝的脸庞，说，“蓝儿、别怕，很快就好”——就像烟銮对她做的那样，以为自己是无比正确的、完全没有想过对方是如何感受。

　　那时候的蓝、是什么表情呢？

　　梦里看不真切、墨选择了醒过来回忆。

　　那时候的蓝似乎有些震惊、却很快冷静下来，用手抓住了她的剑刃，任由献血流淌，而脸色开始泛白的她却还是微笑着、用着世间最宠溺的语气告诉她，“恩，我不怕，做你想做的便好……”

　　做她想做的便好……

　　“墨，你醒了？”还是觉得陌生的音色，却包含着无比熟悉的温柔与宽容。

　　动也不想动，连点头这般小幅度的动作也不想做，墨知道来人绝不会因为她的懈怠懒惰有丝毫恼怒，只是轻轻呼气，那人自然知道她究竟所谓何意。

　　好歹一同生活三千余年，又是孪生姐妹，连墨这点习惯都不知道的话、蓝也就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光——更不要说、墨这懒惰性子大半都归功于这位过于劳心又溺爱姐姐的妹妹。

　　“感觉好些了么？”蓝本是坐在床的另一边缘，此时饶着床铺转了一圈、跪到了墨的面前。

　　这里、并不是蓝的家。

　　“恩……”只是轻得几乎不可闻的气音，墨动了右臂，将呈现俯趴姿势的身体撑起。上身先抬，背部便呈现出优美弧度，就连那三道伤痕都随脊柱一起成了起伏的形状。

　　可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出现。

　　蓝、似乎在自己失去意识的时候，做了自己绝对不会允许的事情。

　　墨总算睁开眼睛，看着蓝一如往常的笑脸，连生气的力气都懒得提起。她让自己的焦点透过蓝，凝聚在窗外的一片火红和穿透云层的光，只当是欣赏夕阳落下时的美丽天空——就算仅仅是透过这一方小小窗口、也不难体会到那血色和青蓝交融的阔景。

　　“昨天是胤带你回来的，”蓝并不想打扰她，却还是如报告一般、让她知道自己处于何种状态，“你睡了一天了。”

　　“恩……”墨还是觉得累、觉得不想动、觉得好疲惫，于是松了手、任由自己的身体落下，然后改成了更为舒服的侧躺姿势，闭上了眼。

　　蓝陪着她沉默——不问、不说、只是一起沉默而已——墨并不希望她知道的事情，蓝绝对、不会去试图了解。她甚至会自闭视听、拼命地逃离那些她应该知道的真相，仅仅是为了、满足墨“我要这样保护蓝”的悲愿。

　　可是、墨的沉默，却不是“害怕蓝开口询问”的尴尬——她等待的、是蓝感到悲伤的、另一个原因。

　　在黑暗中等了许久，蓝没有说，墨便只能自己问。

　　“蓝……”墨没睁眼、她很累，即便经过一天休息、她还是身心俱疲的状态，可是现在的蓝一定不能不管，“你、可是与她闹别扭了……？”

　　对，并不是“她与你闹别扭”，而是蓝——墨的妹妹、本该无比冷静而完美的人——在生穆雅歌的气。

　　这实在是奇怪的事情——蓝在某些关系里、实在太乐衷于奉献，而这样的奉献中、也包括了自己责怪他人的权利。“这是我的错、是我还不够厉害、是我做得还不够好”才是她容易拥有的想法。

　　可蓝现在确确实实在责怪着她，又为着这份“责怪”而矛盾着。

　　“只是有些……”蓝自知瞒不过墨，她们之间亦没有隐瞒的意图与必要，只是她需要想到合适的措辞来表述自己的心情，“突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待她……”蓝说得有些踌躇，之后又苦笑，“这实在不是我该有的情绪……”

　　明明知道自己应当会将所有感情抛弃，却还是莫名其妙得陷入两难之地、居然还向雅歌发了脾气。

　　“呵……”墨觉得有趣、倒是克服惰性半睁了眼，话说得却还是软绵绵、雾蒙蒙，有些听不清楚，“以前倒是想过，若蓝你倾心某人、会是何等光景……”

　　……大约是要被取笑了。

　　“像个寻常少女般患得患失、倒真是可爱……”

　　真的是被取笑了。

　　蓝的嘴角勾得苦涩，辩解，“我并非患得患失……”

　　“哦？”墨心里有些堵，只是懒着懒着便连感觉都没了。

　　“昨日胤将你带回的时候说、只要她命令便会替我杀了伤了你的人……”蓝没有说出“烟銮”的名字，那对她来说该是不能提及的禁语，可墨定然明白，“即便我阻止了,她却还是顺利地下了那道命令。”

　　对湘胤。对命。对帝族族长最忠诚的人。
　　在蓝念了禁声咒、却难以解释得完全不管用的情况下。
　　下了那道超越雅歌本身道德底线而蓝连知晓都不该被允许的命令。

　　这背后的意义、存在于雅歌性格背后的人，实在再明了不过了。

　　冥夜。蓝的母亲。帝族的族长。

　　“以前也是……”蓝很平静，她还坐在床边、背对着墨，同她一起看着窗外最后的风卷云舒，“突然可以夜视、突然看得见妖鬼、突然……突然变得不像她……”

　　墨没有出声，她知道蓝还没有说完。

　　“可是、雅歌她、一点也不想要变成冥夜。”蓝看到红光退去、灰暗和深黑已经铺散于九天之上，“成为推力的我、是不是不该继续出现呢？”

　　“明明之前想的是，无论她如何感受、能留在她身边就好，可现在这样、把她带往她并不喜欢的方向，又让我觉得好难受……而且……”

　　而且。

　　“而且一想到她会变成不再理会我、会丢下我的娘亲，我就觉得好害怕。”

　　害怕。

　　平静如水得、诉说着连灵魂都在颤抖的恐惧的蓝，才令墨感到害怕。

　　墨轻轻抱住蓝，她单纯的妹妹第一次对他人有所恋心，可对象、经历、背景，竟都这么坎坷。

　　“……就算知道、或许那时候的我已经不会因此感到悲伤，”蓝很少、很少会说这么多关于自己的心情，也更少会有这么多心情可以诉说，“可现在、我只要一想到这样的可能，还是觉得会好可怕。”

　　“娘亲对凛这么好，我们……”蓝闭了眼睛、不可以这么自私得把墨牵扯进她的悲伤心情，“我……”

　　我既然已经被放弃一次、自然能被放弃第二次。

　　“……既然继续下去如此恐怖，”墨知道、自己也是被放弃的——就算她们真的不想这么想，可是她们在冥夜心中的分量究竟有多少、实在难以测算，“要不要离开？”

　　“……现在、我不想。”扪心自问，蓝真的不想，这是她的任性、对不起墨也对不起雅歌。可、墨是她唯一可以任性撒娇的人，这样的请求、只能求她应允，“至少在我还能‘不想’的时候，可以让我留在这里么？”

　　在蓝被这样的无望折磨到放弃之前，请留她继续在这里矛盾、折磨。

　　矛盾，折磨。

　　没错、蓝并不是在患得患失——她并不担心现在的穆雅歌是否爱她。她担心的、只是她们正在前往的这条注定悲剧的不归路。

　　如果让穆雅歌继续做穆雅歌，蓝应该离开——与蓝牵扯越多、与帝族牵扯越多，以种种迹象来看，这个继承了冥夜灵魂的女人不可能继续保持自我。
　　如果穆雅歌成了冥夜，蓝也不会再出现在现在的位置——这短短几年的爱恋不可能压过千万年的记忆，而冥夜是怎样的人、蓝和墨都早已心知肚明。
　　这里没有折中的、也没有完满的结局——就算有人设想出一个可能的万全之法，蓝本身的情感流失也只会让现在这段感情无疾而终。

　　蓝看见了这一切、感受到了一切，然后勇敢地、承担着一切恐惧。

　　真是讽刺。

　　穆雅歌教会了蓝去感受、教会了她去期望，却只给了蓝这样一个无望的未来。

　　「都是你的错，负起责任来。」

　　站在另一扇窗前仰望天空的穆雅歌被指责骂出了笑意。

　　「我知道。」蓝一直以来竟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她已经知道了，「谢谢你。」

　　「蓝儿一向太过隐忍，」墨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句话告诉了穆雅歌，「必要时、对她强硬些反倒……」

　　……你们俩果然是抖M吧。

　　「我懂。」

　　「之前多有冒犯，」墨没有出声安慰蓝、倒是和穆雅歌多说了话，「还望见谅。」

　　「之前是我太小气，」穆雅歌突然觉得这个默羽姐姐倒也真是很有意思的人，某些地方倒是和蓝一样的别扭和隐性傲娇，「还是谢谢你让我听蓝说这些。」

　　如果让她来问，大概蓝除了抱着分手的觉悟以外、是绝对不会讲这些话说出口的——之前那种“等着蓝来告诉我”的想法真是太天真、也太不了解蓝了。

　　那边的墨沉默了很久，久到穆雅歌快要失神在这深邃的夜空中。

　　「娘亲。」

　　如果有杯水，穆雅歌一定会喷出来。

　　「我不是……」

　　「……便是假装也罢，听完我的话。」

　　穆雅歌没有回答，觉得心中有隐隐怒气、却又消失不见了。

　　「你曾经是我和蓝最重要的支柱，教导了我们为之努力一生的观念。没有你、我们的一切都快要崩溃。」

　　「……我们、花了很长很长时间才找到可能依靠的自我，但就连这样的自我也快要消失不见。」墨紧紧抱着蓝，只要回忆起自己差点杀了蓝、她也就快要开始哭泣，「我们好累，真的好累……」

　　“小羽，为什么要这么压抑呢？”烟銮这么问的时候、墨无言以对。
　　不是因为疼得说不出话，只是“因为这是娘亲教我的”这样的理由、实在已经说不出口——娘亲说、这才是对的；娘亲说、这样才会是正常的；娘亲说，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得到更多的东西。
　　可是她们什么都没找到。
　　正确的事情、正常的意义、珍贵的事物。
　　除了身旁的这个人、她们在反抗本性的路上、什么都没有找到。

　　「就算只是补偿也好，请让我们看见、我们努力承受的痛苦，是有意义的。」

　　不要让我们像烟銮说的那样，“只是被冥夜的理想欺骗了而已”。
　　“小夜夜自己不也是跟着本性走的。”
　　“说到底，你们只是被她当成了试验品而已。”

　　「无论你是穆雅歌还是冥夜，请对蓝好一点。」这样、我也能找到我坚守的意义。

　　「我会的，」穆雅歌开始明白这两个看上去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会是孪生姐妹了——她们俩过于奉献的本质、实在太让人心疼了。为了转换气氛，她又开始嘴贱，「不过这样好么？这不是和蓝愿望相反了么？」

　　那边的墨又沉默了一会儿，「你是冥夜或是穆雅歌对我们、对蓝来说根本没有区别……」

　　诶？刚刚蓝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你说你是穆雅歌，蓝就会爱穆雅歌；你说你是冥夜，蓝就会爱冥夜。你说你不想成为冥夜，蓝就会付出一切替你完成这样的愿望。你说你愿意舍弃穆雅歌的身份，蓝就抛开所有替你寻找恢复帝身的方法。就算无望、就算害怕，蓝也会为你全力以赴。蓝对你的爱、就是这样。」

　　「当然、我不在“所有”的范畴之内。」

　　穆雅歌不知该哭该笑。

　　从未听蓝说过爱她，竟然就从最了解她的姐姐那里听到了“爱”。

　　蓝爱着她，承担着对未来的恐惧、付出着“除了姐姐”的一切爱着她。

　　光是听别人说“自己被这样无私的爱”包围着的事实，就觉得全身发暖，就是现在就算死了也毫无遗憾的那种暖意。

　　蓝真真正正、确确实实，爱着她。

　　穆雅歌的心跳都快停了。

　　墨的话还没有完，「而对我而言、只要蓝还对你抱有恋心，我就不可能用原本对待娘亲的礼节与心态对待你。」

　　「如果你还是让蓝伤心，我会杀了你、然后让蓝忘了你。」

　　「哇哦，好恐怖，」穆雅歌还沉浸在某种快乐之中，觉得这样的威胁当真有趣，「我一定好好对蓝，岳母大人。」

　　「……」墨又沉默，「……如、如此便好。」

　　……这是害羞了么？

　　穆雅歌笑，她似乎找到一些对付这位“岳母”的招数了。

　　而且蓝很爱很爱她。

　　在发呆的穆雅歌身边打了好几十个圈的小白猫努力得仰起脑袋，看见穆雅歌笑得像个傻子、实在看不下去了，“雅歌你还笑！蓝都离家出走了！”

　　肖白书躲在沙发后面，怕那边“伤心到快得失心疯”的人和“担心家破人亡担心得已经炸毛”的猫妖吵起来的时候、无辜的自己会被误伤。

　　毕竟昨天、那个冷静温柔的蓝居然向穆雅歌大吼还摔门离去……这种事情、真的太恐怖了。

　　“别怕别怕，”穆雅歌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因为这样的事情傻笑下去，她把炸毛猫咪抱进怀里、顺毛安慰，“我会把她哄回来的。”

　　既然蓝担心和害怕的事情已经知道了，对症下药就好。

　　至于她和冥夜的问题……穆雅歌没办法离开蓝，那个据说存在于她灵魂中的冥夜、也不可能逃开这个自己给自己的束缚——所以无论她的选择是什么，蓝都不可能从这个灵魂身边逃开。

　　“书书，”穆雅歌把池舞扔回沙发上，看着餐桌上一口没动的饭菜开始命令，“把这些菜倒了。”

　　“啊？”肖白书愣了一愣，“雅歌……？”就算蓝不在、雅歌也不能不吃东西啊，不然蓝回来、吃不了兜着走的可是她啊。

　　“走开，我来下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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