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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汤
她说完,不再理会二人,闭目揉了揉额角。
苏枝温声道:“这些举子迂腐得很,不值得娘子动气。”
兴州失陷,山河破碎,这些举子读圣贤书,不想着如何报效朝廷,却去同情一个燕蚩人,钟令音心中五味杂陈。
但眼下无暇多愁善感,她很快收敛心绪,吩咐苏枝:“帮我递几张请柬,明晚我要在揽月楼设宴。”
揽月楼地处长乐坊,临近璋水。入夜之后,笙歌曼舞,繁华更胜。
雅间内的窗牖全洞开着,微风将水面的清凉送入房中,吹散了几分酒后的热意。
钟令音的双颊酡红,但眼神却很清明。今日她请来的,皆是家世高贵,又立场持中的世家子弟。
酒酣耳热,一名世家子弟端着酒壶,步履踉跄地凑近:“这天水青果真绝世佳酿,元彤,你既肯割爱,若有什么所求,我等自然义不容辞。”
钟令音平静地放下杯盏,目光扫过面前一张张醉容,他们生于高粱锦绣间,从来不知愁字何解,又有少年人天真的意气:“不瞒诸位,我的确有一不情之请。”
她缓缓道:“近日朝堂上有关兴州的争议,想必各位皆有所耳闻。”
她的声音不高,却令满堂喧嚣骤然沉寂,落针可闻。
“兴州沦落胡尘已近十载,眼下正是光复良机。我大周锦绣河山,岂容胡虏长久盘踞?吾辈世受国恩,岂能容忍山河破碎。元彤恳请诸位在此请愿书上联名,请求朝廷出兵,以雪国耻。”
钟令音的身世并非秘密,众人皆知她收复兴州的夙愿。但联名上书并非小事,稍有不慎便牵扯家族,在座众人一时语塞,面面相觑,酒也醒了大半。
钟令音热切地看着同伴们,但见他们全都默默垂下头,她的心也跟着如坠深渊。
“元彤,”终于,有一个身着绿白圆领袍的青年凝重地开口,“报效朝廷,我等自然义不容辞。然圣意至今未明,其中必有深意,我等不在庙堂之内,联名上书,实在欠妥。”
说话之人名为萧允,出身同钟氏齐名的萧氏,在士族子弟中一呼百应,更何况他之所言,正说出了在座众人的心声,引得众人连连附和。
今夜之前,钟令音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请求会遭到拒绝,但她以为,至少萧允不会。
萧府与定国公府比邻而居,她与萧允相识日久。初到阆都之时,她曾因脸容与胡族相似而受到排挤,萧允却是宽慰、鼓励她的那个。
明明出身士族,他却推拒家族荫蔽,决意科举入仕。钟令音曾经听到过他针砭时弊的政见、为兴州生发的扼腕,总以为至少他会支持自己。
她这一瞬的表情,愕然有之,悲伤有之。还没有开口,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地拍门声,紧接着,一个靛色身影扑倒进来。
苏枝紧跟其后,欠身告罪:“娘子,我没能拦住他。”
钟令音定睛细看,发觉来人是许士琛。
在座的世家子弟平素常与钟令音玩在一处,皆识得许士琛,知晓他异想天开,向钟令音自荐枕席,当即讽刺道:“这是哪里来的丧家犬?竟跑到这摇尾乞怜。”
随即脸色一沉,招呼来扈从:“给我把这碍眼的东西轰出去!”
许士琛却并没有众人预料中的惊慌失措,他从容不迫地起身作揖,扬了扬手中的黄纸:“县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虽然为人趋炎附势,但并不莽撞,不会无故闯到席上。钟令音狐疑地接过黄纸阅览,随即变了脸色。
这竟是一封请愿书,其书文采斐然,字字锥心泣血,落款处是梁鸿煊与其他几个举子的名字。
许士琛耐心地等待着,见钟令音看完,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抬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钟令音一言不发地将黄纸收入怀中,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跟随许士琛走出来雅间。
揽月楼的露台前悬着两盏风灯,比之灯火通明的楼内,这里显得有几分孤清。
四下无人,钟令音眺望着璋水上如流的画舫,天边半壁悬月,在云层掩映下若隐若现。
刚在阑干旁站定,许士琛立时跪地:“恳请县主救一救梁兄。”
看到钟令音流露出疑惑的神情,他赶忙解释,梁鸿煊便是昨日解救燕蚩老奴的举子。
经过一事,钟令音便知晓他是个固执而鲁莽的人,偏偏又无权无势,这样一个人,得罪权贵在所难免。但看在他所写的请愿书的份上,钟令音愿意帮他,便耐着性子听许士琛说下去。
原来,昨日梁鸿煊与钟令音相遇之时,正是要去敲登闻鼓,递交奏表,为兴州请愿。
京兆府尹接了他的请愿书,却斥责他妖言惑众,并没有按章程上报,而是抓了连他在内的七八个请愿举子。
听到这里,钟令音并不感到惊讶。请愿书中有几处言辞太过激烈,甚至暗示外戚干涉朝政,息太后牝鸡司晨。
这样一纸上表,即便真的按照章程送入门下省,最终也会出现在左相息烽的书案上,届时遭受牵连的,就绝非几个举子了。
许士琛的脸容隐在暗处,对着她深深叩首:“请县主开恩。”
身后的楼内,隐隐传来喧沸笑语,面前却只是晦暗天幕上的半轮圆月,钟令音默了默,感到手中的请愿书像在烧灼着,滚烫的热度,一直蔓延到心底。
——
秋风席卷着阶前落叶,在庭院中不断地打着旋。
京兆府的内堂中,府尹伸手用袖拂去额上细汗,忐忑地望着上座之人。
钟令音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轻呷一口,袅袅的茶香伴着氤氲的热气散开,她笑着赞道:“滋味甘醇,是今岁的新供罢。”
府尹称是,神色恭谦道:“县主若是喜欢,下官即刻让人送一些到府上。”
钟令音摇摇头:“君子不夺人所爱。”
她放下茶盏,正色道:“我也不与明府兜圈子了。听说衙门里前几日拘捕了几个举子,若是他们确有其罪,明府自该按律论处,若是其中有所误会,他们毕竟不是白身,长久拘押于绝非益事。”
她的这番话,正说到府尹的心坎里。那几个举子不知天高地厚,非议太后,若是败露出去,不仅性命难保,还会连累到自己。羁押他们,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他们毕竟是举子,扣在京兆府,宛如烫手山芋,府尹赶忙接口:“县主所言即是,这其中确有隐情,只是……”
钟令音知晓他的担忧,了然一笑:“明府放心,我定会告诫他们安分守己。”
既能甩掉麻烦,又能卖给定国公府一个顺水人情,两全其美之事府尹自然不会推拒,当即招来衙役:“将那几个闹事的举子放了罢。”
衙役到狱中放人时,几个举子正为壮志难酬而愤声疾呼,忽闻获释,一时面面相觑,惊愕不已。
牢房之中暗无天日,霉气扑鼻,他们早就不堪忍受。乍一见到明亮的天光,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顿有恍如隔世之感。
许士琛早已等在门外,见到众人出来,连忙阔步上前:“梁兄,于兄,你们无事罢?”
几人寒暄几句,稍稍平复心绪,余光中便映入一抹华光。
来人一袭流金素白薄氅,满头珠翠,姿容绝艳,冷傲地看着众人。
梁鸿煊蹙起眉头,率先认出了她,作揖道:“参见县主。”他错眼看了看许士琛,知晓是他请来的救兵。
但举子们不知缘故,或是戒备或是好奇地打量着钟令音。
倨傲的县主缓步走到梁鸿煊面前,从衣袂中取出黄纸,展开在他面前:“这是你写的?”
梁鸿煊正色称是。钟令音点点头:“忧国忧民,字字铿锵。”她的神情随即转为惋惜,“只可惜,如此文采斐然的请愿书,永远也无法呈送御前了。”
说着,她双手扯住黄纸两端,脆弱的纸片应声而裂,在场举子无不变色,苏枝也不由瞪大了眼睛。
她以为小娘子前来释放举子,是为了鼓励他们继续为兴州请愿,但看到眼前这一幕,自己似乎猜错了。
钟令音冷下面色:“你等所谓有识之士,不知兵事艰难,只会空谈报国,且不知如今国库空虚,民生疲敝,不宜再动干戈?”
梁鸿煊蹙眉后退几步,从头到脚将钟令音打量一番:“民生疲敝?如此,县主却衣着奢华,敢问国库究竟因何空虚?”
他出身微寒,少时经历过蝗灾,亲眼见过易子而食、饿殍遍野的惨状。
当时朝廷所拨的赈灾款尽数被当地豪族贪墨,事发之后,对于涉案人等的惩处却只是轻轻揭过,比起平常的举子,他对贪赃枉法、脑满肠肥的士族更为厌恨。
他此言一出,许士琛赶忙作揖:“县主见谅,梁兄只是冲动之言,还请县主莫要放在心上。”
请愿书上并未留下许士琛的名姓,钟令音冷哼一声:“你的这位梁兄倒是比你更有文人风骨。”
许士琛垂着头,用力抿了抿双唇,没有说话。
钟令音冷眼扫视梁鸿煊,继续道:“只是不知道,他这副风骨能不能支撑到何时。”
她说完,冷冷地拂袖而去。苏枝连忙跟上,小声道:“娘子,那群举子虽然天真,但看上去是真心为兴州请命,你何必……”
“我自然知晓他们的真心,”钟令音压低声音,轻轻叹息一声,“但这把火烧得不够旺,无论是他们的抱负还是性命,都会被轻易扑灭。”
而她要做的,就是再往其中添一把柴,让火烧成燎原之势。
梁鸿煊敲登闻鼓不成反被羁押,此事早已传到了其他举子的耳中。他为人刚正率直,屡遭世家子弟讥讽,但这种不愿曲意逢迎的性格,却得到了寒素举子们的钦佩。
赴阆都参加春闱的举子们,都是各地文人之中的佼佼者,更有一只脚已踏进朝堂,现在梁鸿煊等人却因上书请愿而入狱,物伤其类,举子们为之不忿,纷纷聚集在京兆府外喊冤。
钟令音当即吩咐府尹:“明府,京兆府乃朝廷重地,岂容他们聚众生事?速将他们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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