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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泰(十五)
大江沔水浩汤汤,千湖莲灯拟夏长。
“曜儿,能将我那件石青色的衣裳取来么?还有那件兔毛衬的氅衣。”陆纮站在莲纹小铜镜前,已经换了不知多少件衣服,然而总不甚满意。
“嗳。”
曜儿应她,抱了衣裳来,纳罕生奇,“小郎君今日是怎么了?以往郎君可从不在这穿衣上用心。”
寻常的陆纮好伺候的很,底下人准备什么衣裳就穿什么衣裳,哪里会像今天,一连换了三四件都不甚满意。
不过是个上元节,竟要费上这等功夫么?
陆纮理自己氅衣的手微顿住,猛想起句‘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来。
“我……就是觉着阿耶这两日归家,总算能团圆,心里头高兴。阿耶不是经常念叨说我穿衣颜色总是太老气么?想这几日打扮得鲜亮些,好让阿耶高兴,也少念叨我两句。嗯,对。”
人在扯谎的时候总会加上许多无关紧要的字句,陆纮末了还要自我肯定两个字,也不晓得是在说服曜儿还是在说服自己。
好在曜儿并不将她的话往邓烛身上想——她是陆纮的贴身婢子,知道自家的小郎君是与邓小娘子假凤虚凰的姻亲,只当是陆纮当真盼着府君早日归家。
“郎君当真是孝顺。”曜儿替她掸顺了衣服上的褶皱,望着镜中人,由衷地赞叹道:“小郎君这身量呐,似那雪中寒竹,穿着这身出去,怕是要迷掉不少人家娘子的眼。”
不过是趣言,而今落在陆纮耳里臊得她放烫,“……你,休得胡言。”
也不知能不能迷掉邓烛的眼……
“好好好,婢子胡言,婢子该打。”曜儿佯装往自己脸颊上轻轻拍了下,“郎君还要再试几件旁的么?”
“不、不用了,就这身吧,挺好。”陆纮听了曜儿那番话哪里还敢接着试?
在铜镜前折身翩跹,修竹拟化青翠蝶,陆纮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态势极为娇柔,惯忖着这身锦袍玉带,应当能入得了她的眼吧?
暗中跺跺鞋靴,眉眼昂扬,向着玉海院去,未曾料,竟是半道绕花石,辗转见月颜。
髻鬟钗朵皆俗物,应羞芙蓉自争红。
“……当真是巧,我正要去寻你。”
陆纮说完这话,张口还欲说些什么,奈何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得亏曜儿在一旁提醒着:“……这日头就要黑了,郎君、娘子,早些登车出府才是正经。”
二人均是讷讷应了,并肩而行,左顾右盼,目光但碰到身边人,就似碰了冶铁的炉、灶中的火,忙不迭的移开。
上元夜坊市大开,光抟玉壶,星泄华彩,皓落紫霜。
外头的热闹衬得牛车内更为寂静,陆纮手中捏出了汗,最后无法,升起半边小竹帘,好让正月的寒气与人间热气透进来。
甫一升起,恰见外头一对少年夫妻,正抱着年幼的孩儿一齐吃元宵。
眼前景入了心,陌生男女的脸恍惚变作了她与邓烛。
若自己真是男子,能与邓烛相伴相携,多好。
此兴一起,陆纮便知荒谬,楚风湿寒,将她吹了个透凉,俄而恼恶气,不平不忿,不忿不平——
分明她们也有鸳鸯名,偏奈它,假凤虚凰?!
“柿奴在瞧什么?”邓烛察觉到身边人情绪有异,倾身凑上前。
陆纮骤惊猛回头,星眸不过半尺,丹朱总觉方寸。
瑞凤眼飘忽了小半会儿,才定了下来,“……我,我看见外头,有个老翁扎的竹鸟儿,栩栩如生,忍、忍不住多、多看了两眼。”
偏头向窗外迅而轻地瞥了一眼,再转眼瞧见邓烛,明眸定她眼中,“很漂亮。”
有什么东西猛地在邓烛心上拱了一下,这人到底是在说竹鸟,还是……说自己啊?
牛车停稳,邓烛径直先下了车驾,陆纮一探出身子,带着薄茧的手自一旁递了来。
她要扶她下车。
陆纮怔怔瞧向那只手,见她半晌不动,邓烛以为是她不爱叫人看轻了自己,忙要收手,“抱歉,柿奴,我——”
素白葇荑落掌中,石青氅衣小柿奴,偏了半个头,轻咳几声,顺着她的力道踏将下来,“从来未听闻亦未得见,让娘子扶下车的郎君。”
“柿奴若是——”原本牵着的手就要松开,陆纮连忙握紧,不许她随意将自己甩开。
“想来是我能在这事上做那第一人……倒也……挺好。”
大江之上莲灯游船在她身后辉煌浩浩,中天月朗,楚地雪白,少年人的笑却将这莲灯花船、明月清雪统统给比了下去,长夜流光,怕是最后记得的只有这张笑。
“走吧。”
陆纮牵起邓烛,慢悠悠地朝人潮中穿去,僮仆护院在她们身侧紧紧跟着。
陆纮其实不喜欢这热闹至极的地方,人潮攒动,冬季许多人不乐得沐浴换衣,人群中她总觉着人味重,直想躲。然而今朝却是不一样的。
她们牵着,好似真的是情浓意笃的一对新人。
去向何方,并不知晓,亦不重要,凭着胸腔中的情意就可以将漫漫长夜给消磨干净。
邓烛亦在暗中时不时地瞥一眼陆纮,她觉着自己亦是疯了,竟想着倘若假戏真做嫁给她,也无甚不好,陆纮只是身子骨弱,样貌学识都是出挑的。
身子骨弱又如何,世人惯觉着男子才有能耐保护妻儿,她邓烛如今反了这常理,便是往后是她护她又如何?
“庚梅山人,那日后,可有为难你?”
陆纮忽念得此事,随口提到,她实在担忧庚梅山人那硬脾气遭邓烛和她忤逆了一回后,就消极怠懒,又或是以公报私,要磋磨邓烛。
邓烛眼眸微沉,她那日与阿娘匆匆一别,除开那些个闲话,阿娘唯提了一句,要她当心从前她阿耶的旧部。
“你阿耶那一日,本不该去那地方巡视的,是有人假传了事,骗你阿耶去的。”孟夫人身在后院高墙,也探听不到什么消息,一路而来,自帮着她打点的亲朋口中,也拢共只撬出这几点东西。
她现下唯一能见到的阿耶旧部,也就是那脾性时好时乖张的庚梅山人。
照理说,她该有一千一万个由头疑心庚梅山人有问题,然而内里深处总不大愿信。
“不曾,柿奴无须担心。”
几声锣鼓喧嚣,截断了邓烛还想说的话,二人齐齐抬眸朝远处望去——
临江楼阁下,灯火葳蕤中,打头是几十个乐师,手里拿着笛箫竽笙、锣钹铃铙,羯鼓正当中,吹打扯腔,半个江滩的人都叫这吸引了去,乐师后头跟着的是数十个着着素裳的比丘及比丘尼,六列六行,中间还空出一大片地,似乎还有些什么人,奈何隔得远,陆纮着实看不真切。
梁国因当今圣上萧泽信佛求法,连带着底下公卿士卒乃至黎民百姓都多少会入寺礼佛,供奉伽蓝。
但这伽蓝中人带着乐师,上元夜浩浩荡荡地来到这江滩,既不讲经亦不布施,倒当真是罕见。
“想去瞧瞧么?”
太多人都被引了过去,人潮跌宕,陆纮只得贴近了邓烛,在她耳畔轻声说。
湿热的气息闹得她麻痒,邓烛心知肚明,陆纮大概不爱这人多的地儿。
“……罢了,人太多了,万一被冲散了,遇着歹人,如何是好?”
陆纮喉头耸了耸,她的确不爱人多的地方。
她今朝却是盼着邓烛应下的,只因在那么多人中,为了不被冲散,定是要同她紧密相贴的。
亏得陆纮听不见邓烛的心声,否则定得悔得连舌头都给咬掉。
强作镇静,眼眸也不看身旁的邓烛了,一昧盯着那头的人潮,“好,听含光的。”
邓烛被这突如其来的称呼闹得心乱,陆纮叹了口气,罢了那地方确实人多,太喧嚣,牵紧了邓烛的手,“咱们去僻静些的地儿赏月?”
“好。”
踱步逆着人流朝江滩另一头去,锣鼓阵阵,不知那头的比丘说了什么,偌大个江滩竟然忽得静了下来。
嗯?
也不知这帮子僧人从哪寻来个声若洪钟的汉子,隔着老远便听得他扯音喊道:
“昙林僧,罗什传,受世尊点拨,欲渡九九八十一位天残地缺出这人世苦海。”
“今日上元夜,昙林法师拿出小寺中一些佛祖面前开过光的宝物,来与诸位射花灯,十吊钱一箭,若射中了花灯,那花灯上写着的彩头,便送予诸位了。”
俄而又是一阵花鼓箫管,邓烛因着练弓习射,眼尖无比,隔着老远就瞧见几个似人又不似人的活物架在了那高台上,高台上空亦升起数盏莲花花灯。
人群中也传来不少唏嘘,有些胆小的、还有些孩子更是直接被吓得窜出人群。
高台上的昙林法师悲悯地看着这一切,“阿弥陀佛。”
“他们也不过是与你我一般的苍生,何故畏惧?有何可怖?”
“一样皮肉,命途不同,如是而已。”
他的话让原本惊诧的人群冷静了下来,但仍无几人要去射这花灯——一箭十吊钱,这已远非寻常黎庶能消遣得起的了。
陆家不信神佛,陆纮对那所谓的佛门开光的宝物更无甚兴趣,正欲再走,邓烛却拉住了她。
“郎君……可否……”
话说到一半,邓烛便不再继续了,这属实有些慷他人之慨。
陆纮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言。
她忽得明白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但能博得美人一笑,金银俗物算得了什么?
“曜儿,替我传句话,说江夏太守家的小郎君出一百吊钱。”
江风吹她身上毛氅,明眸采采,喉头梗了半晌,低了小半个音,“让我夫人,去射个彩头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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