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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宗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在回未央宫的路上听见不远处传来的歌声,歌声柔媚情意绵绵,偏又带着几分幽怨不郁,元公主不禁伫足聆听,在深宫里能听见这样的歌曲让她觉得很新鲜。跟在她身后的两位宫人自然也听见这歌声,并且看见了在此处唱歌的女子,长生殿的王才人,王采玉。
两个宫女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的神情都是不屑而轻视的。这种长安街青楼歌女才会唱的曲子,大概只有王才人有胆子在深宫里唱,真不愧是邯郸舞伎出身。她喜欢唱是她的事情,可别污了元公主的耳朵。其中一个宫女轻声说道,“公主,天色已晚,德妃娘娘还在等您呢。”
元公主回神,“那就快走吧。别让母亲等太久。”说罢,就带着两个宫人离开这个地方。
王才人倒是看见了元公主,却不耐烦去理会。她不喜欢元公主,因为元公主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也因为元公主的母亲是德妃,是后宫最美丽的女人。
“伊家有二女,伊春倾人城,伊美倾人国。”王才人望着身影渐远的元公主,轻声叹气。元公主已经十七岁了,虽仍带着几分天真稚气略显青涩但模样出落的极好,再过两年,就该成为长安坊间歌谣中倾城倾国的美人了。“若我有德妃的倾国之貌,圣上会不会更宠爱我呢?”她问身边服侍自己的宫人,可她的问题,宫人是不敢回答的。
王才人自觉无趣,望向宣政殿的方向。幽幽说道,“即便我有德妃那容貌,又有何用。如今的圣上对我们这些后宫嫔妃们是越来越冷淡了。他一门心思都在修道成仙上,想着长生不老。哼,那些个臭道士的‘灵丹妙药’不知是真是假岂能轻易服下?我怎么劝说,圣上都不肯听,竟然责骂于我?”她跟随在圣上身边多年,头一次遭受在众人面前痛说指责,颜面全无好生难堪,不禁有几分心灰意冷。
忆旧时初遇,她只是邯郸城教坊里的一名舞伎,豆蔻年华,娇艳可人。而他未登基还只是颖王,身材高大,年轻英武,性情豪爽。他一掷千金为红颜,自己成为坊间姐妹羡慕妒恨的对象,也成就了一段教坊中的风月佳话。
她一生中最幸福快乐的时光是在颖王府中度过的,他们一起骑马游乐,去教坊饮酒作乐,与乐人谐戏,两个人就像一对平凡又快乐的市井夫妻。后来,他登上皇位,迎娶了重臣之女郑氏为皇后,后宫粉黛佳丽众多,他不再独属自己,她以为自己在他心里是特别的,她陪伴他从少年走过青年,两人之间有许多甜蜜难忘的时光,也许只是她一个人难以忘记吧。
再后来,伊家倾城倾国的姐妹花伴着歌谣传入宫中,他亲自出宫迎回了伊美,视若珍宝,后宫所有佳丽包括自已在她的光芒下全都黯然失色。他给了那个女人后宫仅在皇后之下的地位,日夜在甘泉宫里陪伴她,在她有身孕后更是许下重诺。当伊美诞下一失明女婴时,不知后宫多少女子松了口气,放下心来。这时武宗又记起自己,她又回到武宗身边伴他左右。
谁会想到凭着四岁的元公主获得圣上的喜爱,被打入冷宫的德妃又重返众人目光之中。冷宫清苦的岁月也未减损她的容颜,圣上赐德妃母女入住未央宫,显示对她们母女的重视和宠爱。她担心德妃重新宠冠后宫,自己又将被遗忘。可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如今的德妃除了自己的宝贝女儿之外对谁都是疏淡有礼,不逢迎,不邀宠,不在意。时日一久,圣上对她也就淡了,这后宫里多得是绞尽脑汁费尽心思去获得皇帝青睐的女人,千娇百媚,温柔小意,把他捧到天上去,侍候的万分满意。
虽然德妃不再受宠,但依然是后宫里除了皇后外地位最高的女人,她的女儿元公主获得武宗的疼爱,母凭子贵,谁又会怠慢德妃呢?王才人苦笑,在深宫这么多年,她膝下无子嗣,若再无圣上的宠爱,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时光催人老,红颜生华发。她已不再年轻了,似乎也没有什么资本挽留住帝王心。摩挲着手中那柄圣上所赐的玉如意,心中苦涩不已。玉如意,顺心如意。可如今还有什么能让她觉得如意称心的?
“才人,天夜深了,请回宫安置吧。”身侧服侍的宫人轻声劝道。
“圣上今日在谁的宫里歇息的?”她等了这么久,也没等到他,不知他今夜又睡在哪个女人身旁?
“回才人,圣上今日未召幸妃子,也没有去后宫。”宫人轻轻抬头看了看主子的脸色,小心地说道,“圣上仍在望仙台斋戒沐浴,祝祷求仙。”
王才人不再多言,移步回宫。无论她苦口婆心怎么劝说,圣上就是听不进去,他服用那些所谓的仙丹妙药后,容颜变得消瘦,性情也变得喜怒不定,还不肯让太医问诊,说自己这是在换骨,是正常情况,这种对于长生的狂热追求几乎就是走火入魔。
她所居住的长生殿,雕栏画栋,宏丽壮观。当初赐宫殿时他在自己耳边深情念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朕愿与采玉携手共享世间荣华,生死与共!”可惜他不是唐明皇,自己也不是杨贵妃,不能如诗中鸳鸯成对比翼双飞。
可既便如明皇和杨妃,也没走到最后,等待他们的结局是“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那么自己呢,自己和武宗之间到最后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未央宫。
馥郁坊的桃仁膏、桃花胭脂,古逸斋的桂花头油、珍珠粉,老字号万家的松籽糖、红豆酥,百果膏……,德妃看着女儿献宝似的带回来的各式的东西,这些东西她曾经多熟悉啊,知道她喜好的除了宗正还会有谁,没想到这么多年他还记得。
手拿起一块红豆酥,细细品尝,味道似乎和记忆里的一样。那时候的宗正为了让她能够吃到刚出炉的红豆酥,清晨起大早去老字号万家门口排队,要等好久还能排到,等拿出香喷喷刚出炉的红豆酥后,策马扬鞭在长安街上疾走,满头大汗的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红豆酥送到自己走上。年少时她的一颦一笑都能牵动他的心肠,他为自己做任何事都甘之如饴。
这么多年,他为自己和元儿所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他像是一个保护者,为她们母女遮风挡雨,比起只会以赏赐奇珍异宝表达父爱的武宗,凡事都安排的妥贴事事为她们母女着想的宗正更像元儿的父亲。有时她想如果自己、宗正、元儿就是真正的一家人该有多好啊。想到此,她不禁在心中默念《善夜经》:过去之法不应追念,未来之法不应希求。现在之法不应住著,若能如是,当处解脱。
静心修行十七载,她仍然放不下执念,骨子里那个还是固执、倔强的伊美。
“母亲,好吃吗?”元公主问她。
“好吃,我的元儿为母亲买的,当然好吃。”德妃微笑说道。“你买了这么多东西母亲也吃不完,分给殿上宫人一些,让她们也尝尝。”
元公主自己不喜甜食,听到母亲说的话后让身后的宫女把食盒拿下去分了。宫人弯身道谢后方才接过食盒退下去。
元公主倚在母亲怀里,有些闷闷不乐。德妃关切的抚着她的发丝,“怎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宗正又找到一名民间的大夫,说是明日带进宫里为我看病。”元公主神色不虞的说道。
“这很好啊,我听他说起过。”德妃听她这么说起到是很高兴,他竟然请到了药王的传人来为元儿看病,就不定真的可以治好元儿的眼睛。“你在闹什么别扭呢,元儿?”她不懂女儿为什么不开心。
“我不喜欢宗正找来的大夫。”元公主央求德妃,“母亲,你让宗正不要带大夫进宫好不好?”
“元儿,不要胡闹了。”德妃不能理解女儿的想法,“你要乖乖的看大夫,听大夫的话,这样眼睛才能看见光明,看见母亲,看见世间的一切。这样不好吗?”
元公主撅起小嘴,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德妃有些头痛,这个女儿倔脾气上来谁也拿她没办法,这性子倒像自己。“元儿,你要听话。还有,不能捉弄大夫!”鉴于以前发生过这种情况,她语气加重说道。
元公主轻哼一声,表情很委曲,“母亲,你凶元儿。”说完起身飞快地跑出殿外,随侍的宫人也赶忙跟在她身后。
德妃叹气,元儿这生起气来不管不顾的脾气也像极了自己。这孩子从小就不喜欢大夫,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看来明日宗正把药王弟子带来时,她得先嘱咐一番才行。
望仙台是武宗皇帝清修之所,武宗曾下旨未经他传召不许任何人来此处,生怕沾染了太多红尘俗世是是非非干扰自己的修仙之路。侍卫长看着眼前深夜闯进来的人感到万分头疼,圣上最宠爱的元公主要见圣上,他不敢阻拦,可是自己更不敢去打扰在殿里面虔心清修的圣上啊,真是左右为难。
“外面是何人喧哗,难道不知圣上在此诚心修道吗,最忌吵闹扰清静。”从门里走出一个道士打扮的男童,长的喜庆可爱,却板着一张脸严肃说话,故作大人模样,显得更有趣。
“我是元公主,有要事求见父皇,麻烦通传一声。”即使受宠如她,面对父皇万分重视的道士,说话也得有分寸,平白得罪了他们,小麻烦也会不少。
即使是待在望仙台殿里少有机会出去闲逛的小道童也听说过这位深受武宗宠爱的元公主,自然不敢怠慢,马上转身回殿里传话。不一会儿,人又出来了,恭敬的说道,“圣上宣元公主入殿,元公主请。”
元公主扶着宫人的手打算进去时,被又被小道童拦住了。“公主且慢,圣上只宣召您一人进殿,其它人没资格踏入清修之所。”
听见他的话,元公主挥退宫人,把手伸向小道童,微笑道,“那就有劳你带路吧。”
望着面前那双纤纤玉手,小道童不明所以。元公主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有动静,才想到此人可能并不知晓。她身后的宫人语气委婉的说道,“公主身有不适,需要有人引路。”
小孩子这才想起听说过关于元公主的传闻,一个天生的盲女。可那双眼睛如此美丽灵动,怎会是盲人呢。小道童伸出手,由于他个子太小,看上去像元公主在牵着他,他很细心的为元公主引路,嘴里还不断提醒道,“公主,再迈三个台阶就到殿门了,现在请小心脚上的门槛。”突然之间,有些庆幸元公主目不识物,要不肯定就见着他此刻红似火烧的脸蛋了。
身闲无事称高情,
已有人间章句名。
求得鹤来教翦翅,
望仙台下亦将行。
望仙台是大明宫内的道教建筑,武宗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兴建而成。自建成之后,除了上朝听政,闲余时光都耗在此处,跟着道士修练神仙之术,吃仙丹饮无根水,只盼着早日能够超脱俗世,长生不老。
身为帝王,享有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力,富有四海,对于世人看重的名利已经看淡,对于女色也不再看重,且不说有倾国之姿的伊美,就是对青春年少时真切爱恋过的王采玉,在他心里的分量也远没有求仙问道重要。他已不再年轻,能感受到身体慢慢的衰老,这让他恐惧。世人常抱怨说天道不公,而上天对世人有一项是最公平的,那就是生命。你是贫贱的百姓也好,你是高贵的君王也好,最终都有一死,而且无论用任何手法都难逃一死。说到底,武宗如此热爱求仙访道就是源于对衰老、死亡的恐惧。
如里元公主眼能视物的话,就能看见武宗现今形容枯槁,面无人色的样子。元公主置身在烟雾缭绕的望仙台大殿之上,一身月白色衣裙,肩披金帛,宽大的裙幅迤逦于地,微风轻拂,好似月宫仙子降临凡尘。
“元儿,这么晚了,你来见朕,有什么事吗?”武宗问道,他刚刚服下新练制的丹药,觉得神清气爽,听到门外元公主求见,心情很好的宣她进来。
“父皇,宗正要带一位民间大夫明日进宫为元儿看病。”元公主委屈的说道,“元儿不想看大夫,父皇你下旨不许宗正带大夫进宫,好不好?”
“你这丫头,为什么不想看大夫,你不想把眼睛治好吗?”武宗和德妃一样不明白女儿的想法。
“可是,那些大夫们都一个样,开出来的药方熬出来的汤药都苦的像黄连一样,元儿根本就咽不进去,还有他们总拿长长的银针来扎元儿,好疼的,元儿不想看大夫。”元公主抱怨道。这是她的心里话,也是伽蓝使用时空之印的后遗症,五感变得比常人敏锐万分。时空之印总会找到最适合接纳她灵魂的肉身容器,让她顺利的与躯壳融为一体,不会有排斥反应。但她的五感会比常人敏感万分,普通人觉得苦的食物她入口后味蕾会将苦味放大十倍,刀划破手指常人觉得有些痛,可对她来说不亚于鞭打带来的痛楚。看病问诊带给她的痛苦可以用刻骨剜心来形容,对躯体无恙,受折磨的是灵魂。
武宗被逗笑了,元儿真是被德妃娇惯坏了。“元儿,朕不能答应你的要求,你还是要乖乖看病。但朕可以允许你一样,免去大夫为你施针,可好?”他的公主身娇肉贵,针灸终会刺伤皮肉,小姑娘家怕疼痛还是免了罢。
“父皇,能不能把汤药也免了?”见武宗松口,元公主得寸进尺的央求道。
“好了,不要再胡闹了。”武宗没有松口,但不想见她不开心的样子,向她招手,“过来,元儿,坐到父皇身边来。”
元公主依言坐到武宗的身侧,武宗取出一个紫檀木匣递到她手上,“元儿,父皇让你看一样宝贝。”
“这是什么,父皇?”元公主轻轻抚摸匣子上的花纹,有些好奇地问道。
“这是赵道长刚刚练制成功的养元丹,可消百病,固元气,洗精髓,葆青春。”武宗向女儿仔细解说养元丹的功效,珍而重之的打开匣子,取出一颗药香四溢的白色丸药交到她手里。“现在父皇把这颗养元丹赠予元儿,希望我的元公主能永葆青春,百病全消。”武宗能把自己宝贝万分的丹药赠送给元公主,足以证明他有多么喜欢这个女儿。这养元丹一共练制有三颗,一颗自己服用了,一颗赠给元公主,还有一颗在王才人手中,而王才人自己却不知晓。
在大殿上斥责王才人后没过几日武宗便赏赐给王才人一柄玉如意,养元丹就藏在那里。为什么这么做,武宗自己也说不明白。宫里面这么多的女人,若是非要选出这么一个人永远陪着他,那么就只有王采玉了,在他心里王才人始终是不同的。只是他当皇帝当久了,已经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表达自己喜欢才是正确的,才是正常的。就像是一个人迷恋一件物品,活着时摆在喜欢的地方时常能见着,死了也要带入坟墓里去。如今已经衰老的他迷恋长生,喜欢炼丹服药,他想重新获得年轻的身体,青春永驻,若他成功了,那么他便要王长人同他一起享受长生的快乐,若是终究逃脱不了一死,他也要将她带在自己身边,就像年少时他们曾经许下生死与共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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