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未命名

作者:心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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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归位与沉默


      桐城一中高三(一)班的自习室,空气仿佛凝固的蜡。距离全国高中数学联赛,只剩下最后两天。倒计时牌上猩红的数字,像两枚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每个人的神经。然而,比这更令人窒息的,是教室最角落那个位置,重新被填满后带来的、沉甸甸的压迫感。

      江沉回来了。

      他坐在那里,如同风暴过境后,被强行塞回原位的冰冷礁石。台灯的光晕惨白地笼罩着他,却驱不散他周身弥漫的、近乎实质的寒意和死寂。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碎发凌乱地垂落,遮住了大半眉眼,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和线条紧绷到极致的下颌。他面前摊开的,依旧是那厚厚一沓竞赛模拟卷,笔尖悬在草稿纸上方几毫米处,凝固不动,仿佛一尊正在执行演算任务的冰冷机器突然被切断了能源。

      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原本合身的校服此刻显得异常空荡,松松垮垮地罩在他身上,衬得肩胛骨的轮廓更加嶙峋。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耸得如同刀削,皮肤是病态的苍白,几乎能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而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双眼睛下方——那两抹浓重的青黑色淤痕,此刻已经变成了深紫色,沉甸甸地坠着,像两片巨大的、绝望的阴影,将他整张脸都笼罩在一片灰败的死气之中。那阴影之下,是一双空洞的、布满了蛛网般红血丝的眼睛。它们不再锐利,不再深邃,甚至失去了昨夜那骇人的暴戾,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碾碎后残留的麻木和疲惫,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映不出任何光。

      他回来了。
      但那个沉默、专注、带着强大压迫感的学神江沉,似乎并没有回来。

      林晚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从江沉踏进教室后门的那一刻起,她的目光就像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死死地钉在他身上,无法移开分毫。

      他身上的变化太剧烈,太惊心。那深陷的眼窝,那嶙峋的肩膀,那灰败的脸色,还有那双……死水般空洞的眼睛……无一不在诉说着昨夜那场风暴的惨烈和他所承受的非人煎熬。一股巨大的、尖锐的心疼,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的手下意识地伸进校服口袋,指尖触碰到那张小小的、方正的创可贴,塑料边缘硌着掌心破裂的伤口,带来清晰的刺痛。昨夜……那个保温桶……他看到了吗?他……喝了吗?他会不会猜到是她?无数的疑问和担忧在脑中疯狂盘旋。

      就在这时,张老师夹着一摞新的试卷,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角落里的江沉身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审视、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江沉!”张老师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打破了自习室死水般的沉寂,“这份是省里刚传过来的终极押题密卷!难度和题型最接近今年联赛!你现在就做!下课前我就要看你的进度!”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仿佛江沉消失的这一天一夜,连同他母亲的病危、他自身的疲惫和绝望,都不过是可以被轻易抹去、不值一提的尘埃。联赛,才是此刻唯一重要、唯一需要被立刻填补的空白。

      江沉没有任何反应。他甚至没有抬头,也没有去看张老师递过来的那沓散发着油墨味的、似乎还带着老师掌心温度的崭新试卷。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凝固的姿势,悬停的笔尖像一根冰冷的指针,冻结在时间的某个节点。

      张老师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闪过一丝被无视的愠怒和更深的不安。他加重了语气:“江沉!听见没有?!时间不等人!”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死寂后,江沉那只悬停在纸面上方、握笔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生锈机械般的滞涩感,抬了起来。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那只手,骨节分明,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手背上那道暗红色的裂口,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更加狰狞刺目——边缘的皮肉依旧翻卷着,颜色更深,甚至能看到一丝干涸的血痂和……创可贴强行粘合又被粗暴撕扯后留下的、粘着灰尘和污渍的胶痕!

      林晚星的心像是被那只带着伤口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果然……没有好好处理!那道伤口,在经历了便利店搬货的摩擦、昨夜风雪中的奔波、以及可能整夜的焦虑抓握后,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因为缺乏护理和那粗暴的创可贴覆盖,变得更加糟糕了!一股尖锐的疼痛猛地刺穿了她的胸腔。

      江沉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张老师递来的试卷边缘。他的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那颤抖虽然微弱,却清晰地传递出一种巨大的疲惫和脆弱,与他往日稳定如磐石的手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反差。

      他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然后,他接过了那沓沉甸甸的“终极密卷”,动作缓慢地放在自己面前早已摊开的旧卷子上。他没有立刻开始做,只是垂着眼,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题目,目光依旧是空洞的、没有焦点的。那支悬停的笔,也依旧凝固在纸面上方,如同被无形的冰层冻结。

      张老师看着他这副死气沉沉、毫无斗志的样子,眉头拧成了死结,脸色更加难看。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烦躁地转过身,开始给其他同学分发试卷,但那紧绷的背脊和周身散发的低气压,显示出他内心的极度不满和焦虑。

      自习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和笔尖划过的沙沙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压抑、沉闷。林晚星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空白的草稿纸。可那些熟悉的数学符号,此刻却像扭曲的、毫无意义的线条,拒绝进入她混乱的大脑。她握着笔,指尖冰凉,却迟迟落不下去。脑海里反复交叠的,是江沉那死灰般的侧脸,是他手背上那道刺目的、带着污渍胶痕的伤口,是昨夜他蜷缩在冰冷长椅上的绝望背影,还有……那个被她放在长椅另一端的、孤零零的保温桶。

      他看到了吗?
      他……喝了吗?

      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带来一阵阵焦灼的痒意和无力的恐慌。她甚至不敢再抬头去看那个角落,生怕自己的目光会惊扰到他,或者……被他那空洞的眼睛捕捉到。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爬行。窗外的天色阴沉依旧,残雪在寒风中呜咽。

      终于,午休的铃声尖锐地撕裂了凝滞的空气。教室里瞬间爆发出桌椅碰撞、收拾东西的嘈杂声。同学们像逃离牢笼般涌向门口,迫不及待地奔向食堂的烟火气和短暂的喘息。

      林晚星却磨蹭着。她慢吞吞地收拾着书本,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角落。

      江沉依旧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他没有收拾书包,也没有起身的打算。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份“终极押题密卷”。他握着笔,笔尖终于落在了纸上,正在缓慢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着。那速度,与他往日疾风骤雨般的演算判若两人。每一个数字,每一个符号,都仿佛重若千斤,需要耗费他巨大的心神去雕琢。他微微蹙着眉,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着微光,与他灰败的脸色形成刺目的对比。那浓重的青紫色眼袋,在汗水浸润下,显得更加沉重。

      他不是在解题。
      他更像是在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与那些冰冷的公式和数字进行一场无声的、绝望的角力。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几乎要透过空气,弥漫到整个教室。

      林晚星的心揪得更紧了。他不去吃饭吗?他身体怎么受得了?她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除了创可贴,还有她早上特意多带的一个、热乎乎的豆沙包。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闪现:像送保温桶一样,悄悄把这个包子放在他桌上?或者……至少问一句“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这个念头带来的勇气,让她几乎要站起身。

      然而,就在她指尖触碰到那个温热的豆沙包,身体微微前倾的瞬间——

      江沉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握着笔的右手猛地停顿了一下!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双空洞的、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毫无预兆地、穿透了自习室稀薄的空气,精准地、直直地望向了林晚星的方向!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林晚星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去!她的动作僵在半空,指尖还捏着那个温热的豆沙包,像一个被当场抓获的、图谋不轨的小偷。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麻木和疲惫,也看到了那麻木深处,一丝极其冰冷的、带着审视的……疏离。

      那眼神像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她刚刚鼓起的、微弱的勇气。张老师冰冷的训斥再次在耳边炸响:“不相干的人……添乱……”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慌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低下头,像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将豆沙包塞回口袋深处,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赃物。脸颊滚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不敢再看那个方向,只是胡乱地将书本塞进书包,动作仓促而狼狈,拉链都差点夹到手。

      她几乎是跌撞着冲出了教室后门,逃离了那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和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冰冷的走廊空气扑面而来,却无法冷却她脸上滚烫的热度。

      他看到了!
      他一定看到了她刚才的动作!看到了她口袋里露出的包子!看到了她试图靠近的意图!

      这个认知带来的难堪和绝望,比任何流言蜚语都更让她感到窒息。她像个最笨拙的傻瓜,又一次在他最不堪的时刻,试图闯入他的领地,徒增笑料和烦恼。

      她一路小跑着冲下楼梯,冰冷的寒风灌进喉咙,呛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她没有去食堂,而是独自跑到了教学楼后那个僻静无人的小花园。残雪覆盖着枯黄的草坪,几棵光秃秃的老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她靠在一棵冰冷的树干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和翻涌的情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被她死死忍住。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被捏得有些变形的豆沙包,温热的触感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灼烧着她的掌心。

      她看着它,又想起那个放在医院长椅上的保温桶。它们都带着她卑微的、小心翼翼的、却又注定徒劳的关心。

      她算什么?
      她又能改变什么?

      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疼,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彻底淹没。她慢慢地蹲下身,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膝盖里,肩膀无声地耸动着。寒风卷起地上的残雪,扑打在她单薄的身上。

      下午的课,林晚星如同行尸走肉。老师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的目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角落,每一次都像被烫到般迅速收回。江沉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缓慢地、艰难地演算着那份密卷。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重的疲惫感,仿佛有千钧重担,压得整个教室都喘不过气。张老师讲课时,目光也频频扫向他,眉头越锁越紧,焦虑和不满几乎要溢出来。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如同天籁。林晚星几乎是第一个收拾好书包,逃也似的冲出了教室。她不敢停留,不敢回头,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环境。

      然而,回家的路,却鬼使神差地再次绕到了那家24小时营业的社区粥铺。

      温暖的灯光,清甜的米香,瞬间包裹了她冰冷的身体和混乱的心绪。她站在柜台前,看着老板忙碌的身影,犹豫着。

      “老板……麻烦您……再要一份白粥……”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沙哑,“……要热的……装在保温桶里……谢谢。”

      老板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认出了这个昨晚同样来买粥的女孩,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但没多问,麻利地装好递给她。

      林晚星接过那个温热的、崭新的保温桶,指尖传来熟悉的暖意。她抱着它,像抱着一个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秘密,再次汇入暮色渐浓、寒风凛冽的街道。

      她没有回家。脚步带着一种近乎宿命般的执着,再次朝着医院的方向迈去。

      深夜的医院长廊,比白天更加空旷,更加死寂。惨白的顶灯将一切映照得冰冷而毫无生气。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令人作呕。

      林晚星的心跳得飞快,像揣着一只受惊的兔子。她屏住呼吸,踮着脚尖,像一抹无声的影子,穿过冰冷空旷的走廊,再次来到重症监护室外。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那张冰冷的长椅——

      空的。

      江沉不在那里。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她。他去哪了?是去筹钱了?还是……她不敢深想。

      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长椅周围的地面。随即,她的呼吸猛地一滞!

      那个廉价的塑料水杯和啃了一半的硬馒头,依旧孤零零地放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两个被遗忘的、冰冷的符号。

      然而,在长椅的另一端——昨夜她放置保温桶的位置——此刻却空空如也!

      那个她昨晚送来的保温桶,不见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混合着巨大的忐忑和一丝微弱的希冀,瞬间冲上林晚星的心头!她的目光在长椅周围急切地搜寻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没有。
      哪里都没有那个熟悉的保温桶的踪影。

      它……被拿走了?
      被谁拿走了?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林晚星只觉得一股热气猛地冲上脸颊,连带着耳根都烧了起来。她强压下心头的狂跳和混乱,深吸一口气,将怀里这个崭新的、温热的保温桶,再次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长椅的同一端——昨夜那个保温桶消失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她甚至不敢多停留一秒,像上次一样,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这条冰冷而漫长的走廊,将自己再次投入外面无边无际的、寒冷的夜色里。

      这一次,她的脚步似乎轻快了一些。心口那片冰冷的沉重,仿佛被那个消失的保温桶带走了一点点。

      医院走廊尽头,通往洗手间的拐角阴影里。

      江沉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融入黑暗的雕像。

      他沉默地看着那个仓惶逃离的、熟悉的单薄背影消失在走廊入口。然后,他的目光缓缓移回长椅。

      那里,静静地立着一个崭新的、一模一样的保温桶。桶身上还带着外面冬夜的寒气,但桶盖边缘,正无声地逸散出丝丝缕缕温热的白色蒸汽。

      他的视线在那个新保温桶上停留了很久。惨白的灯光勾勒着他瘦削憔悴的侧脸轮廓,那双空洞枯寂的眼睛里,依旧没有太多波澜,只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解读的疲惫。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长椅旁边的地面上。

      那里,除了那个冰冷的馒头和凉透的水杯,还多了一样东西。

      一个洗刷得干干净净、在灯光下微微反光的——正是林晚星昨夜送来的那个保温桶。它被端正地放在冰冷的地面上,紧挨着那个啃了一半的馒头。桶盖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显然,里面的粥……已经被喝掉了。

      江沉的视线,在那个空了的、洗干净的旧保温桶,和那个新的、正散发着热气的保温桶之间,缓缓地移动着。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只垂在身侧、带着狰狞伤口和污渍胶痕的手,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指尖。

      夜,寂静无声。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却也悄然混入了一丝来自新保温桶的、微弱却固执的米粥清香。那缕带着温度的香气,如同黑暗中悄然蔓延的藤蔓,无声地缠绕着这冰冷的角落,缠绕着那个沉默伫立的、疲惫不堪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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