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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
我们打了车往医院飞奔,闷油瓶坐副驾。
刘丧眼神空洞的靠在座位上,好像是傻了,问什么都不说话,我一直咳嗽,咳的整个肺都要炸开了,我一咳胖子就给我拍背,闷油瓶一言不发,脸色很阴沉。
闷油瓶那张脸,除了在斗里严肃,平时很难从他脸上读出任何一种心情,但我很明显感觉到低气压,他把帽沿往下一扣,一直看着窗外,周身散发着很冷的气场,不是平时的“不关心你们的废话”,而是“别特么跟我废话。”
他以前怼我“吴邪你不觉得你很奇怪么,我的事为什么要告诉你?”就是这副表情。
走到一半,闷油瓶突然让司机靠边停车,开了车门就走,我追出去,他却进了一家便利店,买了四瓶矿泉水。
我在柜台边等,他结完账,递给我一瓶,脸色还是冷。
我接过来,勉强笑道:“小哥我都这样了,你能别给我甩脸子吗?”
他沉默了一会,道:“我说了让你留下。”
我在心里叹气,果然是为了这事。
“小哥,十年前你说这话就算了,现在说很伤人你知道吗?我们三个人一路走过来,互相信任,互相配合,就算我们没有这重关系,你也没有立场让我留下,我不是一件任人摆布的东西。”
又是一阵咳嗽,根本憋不住,他来拍我的后背,我摆手示意没关系,道:“这一趟是你接的生意,你知道我不在乎钱,我在乎你,去雷城、去草原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我搅和你的计划也不止一次两次了,你要是认为我们的配合有问题,我跟小花说不干了,我们回吴山居,你要是觉得吴山居吵闹,我们回雨村,你做你的神仙,我修我的院子。”
他面无表情的听着,听到“我在乎你”时,似乎受到了一点震撼。
仍是淡淡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又看着我的胸膛:“去拍个CT。”
我拿着那瓶水跟在他身后,他的背影矫健,瘦削,跟初见时一点都没变。
那种强烈的时空错乱感又来了。
我好像看到两个不同时空的我们,他的大步走在长白山的风雪里,我在十年之后的山脊之上,与他错身而过,沧桑落拓,失去嗅觉,阴郁焦躁——
我变了那么多,他还是最初的他。
可能,人和人对时间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有的人生活安稳,转眼就是一生,有的人历经挫折泯灭,度日如年。
我和闷油瓶的时间线大概也是不同的,我走在沙漠、雪山、走在十万大山的腹地,而他在一个我究其一生都无法理解地方画地为牢,这十年里他是怎么过的,他想起过我吗?他回忆我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应该是想过我的,毕竟十年天授他都没忘记我的脸,但他不开口,我统统都不得而知。
我这十年的辛苦,十年的不甘和委屈,都化为一句你老了,我以为这已经足够,所以拼命让自己忘记,我们之间其实隔着一个人间。
我们在医院挂了急诊,包扎,拍CT,刘丧轻度脑震荡,胖子扶着他一趟一趟去洗手间吐,一边走一边骂他,刘丧没有反抗能力,整个人病蔫蔫的靠在胖子身上,我对胖子说你休息,让小哥去吧。
胖子一瞪眼说那不行,这小子贼着呢,我得为了你守护小哥的贞洁。
刘丧的外伤倒是不严重,我的肺也没有太大问题,一点炎症,要吃一周抗生素。闷油瓶拿走了我的检查报告,扫了一眼,脸色缓和了许多,说了句我去买饭就走了。
他这一说我们才感觉到饿,一看时间已经九点多了。
我觉得刘丧这件事很怪,他一个叫街出身的人,照理说对下三滥的招数了如指掌,为什么上了老徐的车?那个逃走的女人又是谁?
夜晚的输液室人影稀少,灯光刺眼,我们简单吃了晚饭,刘丧脸色苍白,吊着止吐针,吃过药,靠在夜间诊室的长椅上休息。
我拿着缴费单据回来,一脚踹在他椅子腿上,胖子赶紧劝我别冲动,我还是恼火,这个人脱离队伍搞事情就算了,到现在也不给我们一句实话。
老子也不是软柿子,老子只伺候闷油瓶这一尊神,假冒伪劣别来硬蹭。
我打定了主意,我好歹算他的救命恩人,他要是再跟我说关你什么事,我就拧着他的头发把他从六楼窗户扔下去。
刘丧头上裹着纱布,眼睛睁开一条缝。
“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我们是一个团队。”我说,“这里没人要欺负你,没人在意你,但我要知道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我生命里最宝贵的两个人都在为了你瞎折腾,你身上背着我的身家性命,道上叫我一声小三爷,我眼里不容沙子。”
“你就不能让我缓缓?”
“缓你麻痹。”我揪着他衣领把他拎起来,“你要是敢骗我,我就告诉张起灵,你穿的西装是假名牌,而且内裤上有个洞。”
我指了指在远处打瞌睡的闷油瓶:“这种事他从不求证。”
他缓缓抬起眼睛:“吴邪我草你妈,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这种话我听得多了。”我扔开他,张开双手,做出一个浮夸的拥抱姿势,“欢迎来到精神病的世界。”
世说传闻大多荒诞,我经历的多了,很难再像年轻时一样唏嘘感慨。
刘丧给我讲了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当年他被继母泼了开水,一路要饭去城里找他爹,他爹那时肠癌晚期,在医院就不行了。刘丧就走了,大街小巷的讨生活。
他和一个80多岁的精神病老头在老城区的破桥洞相依为命,那年冬天很冷,一连下了好几场大雪,上面单位的人到处遣返流浪乞讨人员,也找到了他们。
老头害怕被送去收容,工作人员一来他就往外扔屎,往来几次,工作人员就不敢劝了,隔三差五给他们扔件军大衣,扔点吃的用的。
这里面有个女人,看见了刘丧。
十二三岁的刘丧穿得破烂,一脸警惕,当时社会上有许多这种盲流小孩,没人管,不上学,浪迹在火车站、录像厅和洗头房,后面不是打架斗殴死了,就是违法犯罪早早被抓进去,贩毒的、抢劫的、靠小偷小摸混日子的,还有半只脚踏进□□的,被飞速发展的时代抛下,成了社会的阴暗面。
女人却是个好人,她说这么大的孩子,人生还长呢,得有个家。
刘丧跟她走了,过了一段时间的正常日子,后来遭不住女人的丈夫和儿子的坚决反对,家里天天摔盘子砸碗,刘丧觉得连累了女人,就又偷偷跑了出去。
这一跑,就再也没家了。
刘丧对我说:“很多年没联系过了,她说她在北京,听说我还活着,想见我一面。”
我和他并肩坐在长椅上,药水快输完了,他三两下把针头拔了出来。我问他:“就这样?”
“就这样。”他说,“审完了吧?我一天一夜没睡觉了,眯一会。”
说完就不理我了。
我不信他,这些年我听了太多欲盖弥彰的话,看了太多故作单纯的脸,我相信刘丧与女人之间一定发生过一些事情,但这人的戒备心太强,很难让人相信他说的就是真相。
我找了黑瞎子:“有没有一个姓徐的联系你们堂口?”
瞎子在电话那头乐道:“一猜就是你给我惹的事。”
我让他别犯浑,赶紧给我查一个人,过了没一会电话就打了回来。
“那女的以前是个公职,做过低保救助,两年前挪用公款被开除了。“
“挪用公款?”
“她儿子搞网赌,欠了好几百万的高利贷,她挪了一大笔救助款,上面的怕连带责任,硬保下来了,没进去蹲大牢,她来北京给人做保姆还债,你猜她怎么跟老徐搭在一起的?”
我心说那还用问吗,前几年民间集资借贷严重,所谓的催收员就是洗白了的□□,这行当是暴利,又吃资源,古董字画、艺术品、地产、医美、保健品,多多少少都涉及其中,这里面又跟白道的资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当然这都是后话。
老徐估计开着借贷公司,是女人那个不成器儿子的债主。
“猜的不错。”黑瞎子赞叹道。
我一声叹息,摔跤吧妈妈的事重演了。我又问:“老徐和这个女的一起设了局?”
黑瞎子道,“看人先看阴暗面,徒弟你果然有我真传。不过这女人没你想的那么不堪,总的来说是个好人,老徐把这女人的混蛋儿子逼的走投无路,这女的去求老徐,说出了她认识刘丧的事,本来是想让老徐看在同行的面子上缓几天,但咱们这行当讲过人情么?”
他发出一声冷笑:“老徐说刘丧现在混的好了,让她找刘丧借点钱周转,这女的就用老徐的手机打了电话,问刘丧借了两百万,现金,在老徐指定的地方三方见面。”
“后面的事,我说了你别难过。”黑瞎子说。
“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师父你少看不起人。”
“人的本性不会变,我了解你。”他故作深沉,这厮不知又从哪学了句警世箴言,但我已经不太想听了。
“刘丧答应了,作为一个道上混的人,听到多年不联系的人借二百万现金,他很清楚里面的猫腻,但他还是去了。”
我说知道了,不用再说了。
“有尸体要处理么?”黑瞎子在笑,不知道他的笑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
我道:“少来这套,老子现在是研究员,搞学术,不杀人。”
他又问我古墓的事进展的怎么样了,花儿爷等着你续命。
我说你还真把我当手下了,老子有自己的计划,你少管,接着就挂了电话。
胖子和闷油瓶去医院门口打车,刘丧一个人落在后面,两手抄着口袋,急诊大厅灯光雪亮,照出一条伶仃的影。
我拦住他,问他:“你带去的钱呢?用不用帮你追回来。”
他猛地看向我,似乎在判断我到底知道了多少,半晌又将视线转向别处,冷冷道:“那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
“你说一句真心话会死么?”我道,“钱落不到那女人手里,你只有怼我们厉害,其实就是个傻逼,我不会再管你了。”
他跟我并肩往前走,这个院区面积很大,外面漆黑一片,夜风很凉,他冻的哆嗦,缠了一脑门纱布,跟他平时动不动起范儿的形象格格不入,我们谁也不理谁,又走了一会,他突然说:“算了,给他们吧。”
“二百万,兄弟,我们在雨村最惨的时候,小哥带我们捡菌子卖钱。”我朝闷油瓶的方向一抬下巴,“二百万你给我,我让他天天陪你吃饭。”
他厌恶地看着我:“知道你们关系好,吴邪能别一直炫耀么?真的恶心。”
我猜他心里想的是怎么能让我家哥哥知道他身边的坏女人是绿茶,但是老子不在乎。
他停顿了一会,漠然地看向远方的夜色:“拿了钱,姓徐的就不会找她麻烦,从前的事两清了。”
我深深地看他一眼,心说世上的债有千千万万,有一种债是爱,爱永远不能两清。
胖子讲过刘丧的故事,这个时代早没有了江湖怪谈,口耳相传的版本我总觉得虚无,故事进展到这里,我才第一次有了真实感,然而现实比故事还黯淡。
刘丧的版本起码有一点温度,一位不是母亲,又颇具母性的女性,萍水相逢,发乎本心,给一个桥洞子里讨生活的少年带去一丝人性的辉光,故事在最好的地方戛然而止。
我想,那可能是刘丧的臆想,也可能是他瞎编出来挽尊的另一段剧情,但他说起那个大雪天的时候,我能感到他有一点真心。
这真心与女人无关,我记得那个女人趁乱溜走的模样,她一眼都没看过我们。
真相如何根本不重要,这些年我在社会上乱撞,被搓着揉着锤着打着,早已不复当年的赤诚,但无论我被世俗浸淫成何种样子,心里始终有一个空房间,装着干净的自己,那里面有一些意象的东西,比如我对闷油瓶的好奇,比如头一次跟三叔下斗的兴奋和恐惧。
我想刘丧也有,在那个房间里,他有一个正经的名字,坐在一间陈旧的教室,阳光总是很亮,一大群同学吵吵闹闹,那个女人是他与正常生活的最后一次联系,以此为节点,一切崩坏腐朽,他坠入社会的另一极,一个你杀我、我杀你的黑暗深渊。
就像闷油瓶喝下的那杯继位的酒。
隔着二十年的尘光向后看,再坏的日子也有种朦胧的美。
也许在他接起那个借钱的电话,听到声音的一瞬间,往事新事扑面而来,但假象终究是假象,撕破了,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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