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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Chapter 17
深夜十一点多,雪停了。房顶与地面的积雪约有五六公分厚,小广场上堆着高低错落的雪人,地面布满大大小小的杂乱脚印。不少孩子此刻已经进入梦乡。袁行凛合上电脑,把潦草对付完的作业收进书包,关灯钻进被子。他躺了一会儿,感到难以入眠,复爬起身拉开窗帘,让泛白的夜光照入屋内。
写字台上黯淡地亮着一盏球形盐灯,他失眠时,会让那昏黄的微光维持整晚。他再度躺下,不由回味起电影中的剧情。他原本只打算倍速概览以满足自己周期性泛滥的文艺需求,却高估了那部作品的吸引力与自身的承受能力:那关于离别与孤独的感伤主题不断叩击心灵,那略带哀婉甚至压抑的现实情节在脑海中盘桓不散,同时唤起他蛰居心底的深层孤寂。
这种孤寂毫无规律地登门造访,总会让他在半夜经过安静的客厅时突然联想到数十年后的某些碎片:与此刻相同的陈设早已老旧,当下的一切人事都已远去。他也常怀着对失去事物的恐慌,回忆或预演身边亲友的不断离开,甚至难以克制地思考一些文化传统中讳莫如深的内容。
一个生活充实的人往往最为关注眼下的一切与具体的前途,可他却总将此类问题暂时搁置,专为那些他人看来极为次要、无病呻吟的内容忧虑。他也时常疑惑,在某些这样的深夜,穆寒、马力川他们会产生类似的不安吗?陆一鸣那样长久的独居的人会有同样的感受吗?
他又开始像从前那样因为持续思考而耽误睡眠,以至于在次日上课时困成了一条咖啡都拯救不了的狗。李雅雯不知是否也要转学,频繁请假已有半月。身边的座位一空,就更加没人打扰他睡觉、督促他学习了。于是这一天里,陆一鸣在每个课间都要回头敲醒昏睡的袁行凛。陆一鸣奇怪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昨晚熬夜干什么了吗?”
“没,就是有点失眠,”袁行凛将脑袋埋在胳膊里,半睡半醒地回答他。
“失眠?”陆一鸣不是很能了解这人为什么前脚还在因为下雪而兴奋,后脚却颓废到连那千疮百孔的测验卷子都懒得看上一眼。倒是他自己像个恪尽职守的家庭教师一样,不断寻找机会给他复盘那些离谱的错处。
“没事,以前也有过,补补觉就过来了,你学你的,”袁行凛轻轻打个哈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间歇性忧郁加上太闲罢了。同样沉睡的还有刘昭。后来,他们均匀的吐息还影响到了前排的黄灿灿、张添与后排的佟致和,八人小组宛如一片潦草收割后的麦田,唯有陆一鸣这遗漏的麦穗还悠然地支棱在那儿。
这样围观袁行凛颓废了将近半周,陆一鸣终于忍无可忍,开始对他发起这辈子都不可能对任何人进行的强制补习。他在李雅雯的位置坐了连续两个晚上,用无声的演草交流把各科尤其是数学测验的错题给他仔细灌输一遍。他的关心像袁行凛对他管饭那样来得很实,大概就是提供辅导、不断辅导,辅导到你发了脾气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脑子里率先想到的却是长短不一的公式。
袁行凛趴在他旁边,不时被中性笔的路线搞得晕头转向、反应迟滞。每到这时,陆一鸣就在他眼前晃动笔杆,却又使他将注意力集中到对方那修长的手上。那手的食指关节处有一颗细小的痣,游弋时总是被遮进袖子,陆一鸣便不得不频繁去挽那松垮的袖口。袁行凛就想:校服订大了。
他枕着胳膊矫情发问:“你每天循环同样的事,会不会偶尔感到无聊或者孤独?”
陆一鸣停笔,侧头看他。
“就是各种意义上的孤独、害怕,还有虚无,”袁行凛道,“就比如之前我问你的那些问题,还有那种无意义和盲目感。”他猜测陆一鸣听了这番乱七八糟的笼统话,大概率会认为自己中了邪。不想陆一鸣却道:“所有人应该多少都在对抗这些,没有对抗或许是因为还没开始思考这层。”
“那你呢?”袁行凛被他理解,顿时来了点精神,问:“你用什么方式对抗它?”
“我好像没怎么对抗过,”陆一鸣思考着,如实回答,“可能主要是逃避、放任或者搁置,直到想通。”
袁行凛伏在桌面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你每次都会被它直接打倒,就跟我现在似的。”
“也算是吧,”陆一鸣说,“而且上次被打倒时,还顺手打掉了你的宵夜,而且差点打倒你。”
“啧,你怎么可以如此豁达?”袁行凛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幽默逗笑,然后借着这点精神头把自己稍稍坐直,开始专心听讲。
穆寒果然在十二月中旬就回了新城。他们已经结课,部分考查作业甚至能在下个学期开学之后再行提交。他返回得如此迅速,一方面是为了看望姥姥,同时也打算在不打扰袁行凛的情况下,为他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课业辅导。
于是,陆一鸣在周末的下午,看到袁行凛与一个相貌清秀、稍显成熟的男生一道从常春苑大门外走了进来。对方笑容和煦,聊天之际不时望向身旁的袁行凛,那充满关切的眼神显露出二人之间昭然若揭的默契关系。
袁行凛也看到了陆一鸣,老远就喊住他,问他去干什么。
“吃饭,”他只好走至两人面前。从这不当不正的时间看,他是去吃午晚饭,袁行凛猜测。
两人一起时不论工作日还是周末,陆一鸣常会照着他的饭点推进三餐。然而就在杜芮回来后的这段时间,自己在学习上有所懈怠,同时疏于督促对方,这人便开始重新放任自己。想到这儿,他带着一点玩笑与更多数落的语气道:“最近的生活起居怎么跟我学习一样全靠监督?”
陆一鸣回了句“不是很饿”,同时望向他的身侧。袁行凛这才意识到自己身边还站着穆寒,两人互相并不认识,于是开始认真介绍:“这是我哥,穆寒。这是我同学、我们班学习委员陆一鸣。”
他们打完招呼,袁行凛问陆一鸣:“一起去我家吃吗?点外卖或者下饺子都行。”
陆一鸣拒绝道:“不了,等会儿有事,就先去吃了。”他面对袁行凛时轻松自在,却不大想与其他相对陌生的主体交集过多。更何况穆寒那毫不吝啬的温柔与关照态度,让他意识到自己和袁行凛之间总归不像他们两人那样亲近,这个事实令他感到些许孤单与怅然,甚至生出一种莫名的自怜。对此他毫无办法,只想迅速撤回平淡的日常状态中自我清醒、休养生息。
陆一鸣在袁行凛略显失落的注视下走远,穆寒问:“你这个同学,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略微思索了一下,问:“他原来在一中的初中部读书吗?”
“嗯,哥你有印象?”
穆寒恍然,想起高中时曾在学校的成绩榜单上不止一次见过陆一鸣的照片。他对袁行凛点点头,又问:“你们现在经常一起学习吗?”
“是啊,一鸣是我来一中以后的第一个朋友,”袁行凛说,“不过我俩认识的场面比较奇葩,有机会跟你细说。他虽然偶尔话少,但人很好,还有点反差萌,而且和你一样是个学霸。”他又指着自己卧室对面的窗户向穆寒介绍:“那边挂着亚麻色窗帘的就是他家。”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三句话不离陆一鸣,为什么聊到对方便会滔滔不绝。兴许是这些年的生活过于单调,相较于同陆一鸣的种种交往,他在一中的其他经历全然不值一提。
两人开门进屋洗漱完毕,又把外卖点好,穆寒照例贴心地直奔主题:“最近复习得怎么样?需要替你捋捋知识点吗?”他为了更为精准地帮到对方,还曾悄悄借阅了一些文科数学的基础教材,引得一宿舍的人以为他在校外接了家教。
“需要,谢谢哥,”袁行凛道。对方越是积极主动,他便越为自己的间歇性划水感到心虚,“让你受累了。”
穆寒笑着拉开书桌的座椅,语气温柔:“一点都不会受累,而且我最近都有时间。”数学书里还夹着上周的试卷,他问:“这个,老师讲过了吗?”
“没有,但一鸣给我盘过,这是前阵子的随堂测验,”袁行凛道。陆一鸣的确已将这张卷子给他讲透,以至于看到上面的任一题目,他的脑海里就会过电影似的搞起对应的演算。
“唔,那就简略地过一下,”穆寒说着,大致翻看了试卷,而后开始有侧重地进行总结。袁行凛配合着重听,仍会不时走神,但这次脑中却不是什么孤寂感伤的思维切片,而是陆一鸣讲题时握笔的手指和那不断滑落的校服袖口。
“阿凛,”课本内容也捋过大半时,穆寒问他,“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啊,”袁行凛立刻猜到对方是因为他魂不守舍、常开小差才有此发问,不禁更加窘迫起来,挠头支吾道,“抱歉哥。其实也没有太累,大概是前几天的轻微失眠导致的注意力不集中——”
送餐电话突然打断了两人的交流。他有些忙乱地接起来,听到对方以老小区没有电梯为由让他下楼取餐。他道:“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去就来。”穆寒答应着,在他起身离开的当儿,进入厨房清洗那袋路上买来的反季草莓。
待到两人终于将各类食物摆放完毕并在餐桌前落座,穆寒重拾刚才的话题道:“阿凛,你为什么失眠?是最近压力太大,还是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
“其实都不是,可能只是偶尔想多吧。”他像一个考试之后迫切想与各种同学交流答案的人,在对方的提问下,也将那些令他夜不能寐的困惑择要告诉了穆寒。这些问题对于高中生而言的确过于超前,让穆寒感到些许惊讶,并且几乎是出于专业本能地开口发问:“那,是什么契机导致你朝着这方面思考呢?”
“其实也没什么契机,但就是会偶尔想到。之前我也问过一鸣,他说每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这样的困扰,只不过有人看重这些,有人暂时还没有分出精力去思考。我其实挺同意的。哥,你有过类似有些悬空的忧虑吗?”
“或许我的忧虑最终也会归到你说的那种孤独和未知上吧,但它们目前仍是相对具体的、落地的,”穆寒握着筷子幽幽道。他望着袁行凛探寻的目光,继续解释:“比如姥姥搬回江城后,我妈独自照顾她会不会不切实际,比如我以后要去什么样的地方,找什么样的工作,过什么样的生活,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他知道其实远不止这些,自己还有更为核心的疑惑与烦恼没有吐露。
“程阿姨感到忙或者累的时候,叔叔说不定也能分担一下,或者可以像现在这样请个熟悉的阿姨,”袁行凛道,“而且姥姥的身体硬朗,性格也那么好,你不要太过担心。”他被穆寒拉回近前的烦恼上来,瞬间化身一个排忧解难的暖心角色,自己那档子抽象感想也顾不上再说:“而且工作、生活、伴侣那些都是可以慢慢思考的,你才大学二年级,这些其实都不用太着急找到确切答案的。”
他并不知道穆平与程萍离婚的事,自然更不了解其中的种种纠葛与是非曲直。穆寒望着他真诚的目光,有那么一瞬特别想将内心的苦闷一股脑地倾诉出来。但他还是忍住了,只道:“没错。等你忙过高考,我们可以围绕这件事细细探讨,相互启发。或许你以后想来江城上学,又或者我毕业回来工作。不管怎样,总有机会。”
“嗯,”袁行凛揣摩穆寒的话意,猜想对方或许认为这并非现阶段的主要矛盾,故而也不是他们应该谈论的重点。但以后真的还有机会继续探讨吗?
事实上,穆寒去江城读书的几年里,他们除却极少的短信问候几乎没什么联系。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是袁行凛所在的初中并不允许学生使用手机,他通常只在周末才得空集中查阅与回复消息。而一段对话如果拉得过长,便会自然而然地趋于终止。现在他终于得以随身携带手机,但两人之间却已然没什么可供频繁交流的话题。如果不是穆寒主动打电话来,他们甚至不会添加对方为好友。
穆寒感受到袁行凛小心翼翼的沉默,却什么都没有再说。两人各自安静吃饭,餐桌吊灯柔和的光晕里,盘中洗好的草莓始终无人问津。
晚饭过后,穆寒将剩下的教材串讲完毕,关切道:“明天还要上学,如果累了就早点休息吧。”
“嗯,我先去帮你铺好床铺,”袁行凛边说边走进卧室。
程阿姨尚未放假,距离保姆结束任务还得一周,考虑到穆寒最近回去与她们同住略有不便,袁行凛便主动提议让他暂住常春苑,一则方便他向附近学生和家长发放课程研究需要完成的调查问卷,二则利于自己向他请教问题。
这场景似曾相识,只不过对调了主客。穆寒也进来帮忙,却被他百般推拒掺不了手。于是他端着果盘围在床边,观看袁行凛在干净的棕榈垫上又是床单又是被褥地一顿整理。
“常春苑最强接待了这得是,”穆寒态度满意而略显浮夸地评价。
袁行凛动作不停,同时笑出丝丝得意:“嗯,说金华路最强接待也不为过。”
“崇安区吧,”穆寒说着,伸手拉展了被角,“新城市崇安区钻石级VIP专属接待。”
两人倒腾完毕,在一片玩笑里重新舒展了心情,终于瓜分起了饭后的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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