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马车行至无人处，荣洙唤来近身小厮迟瑟。俩人隔着马车，不知悄声说了些什么。

　　迟瑟应了一声便先行离去，马车这才打道回府。

　　荣洙这招来得奇，来得险。未曾事先通知任何人，实在也是来不及通知谁了。再者戏若不精，迟早被虞帝发现。

　　自荣洙发现虞帝欲清算沈家时，他便在思考对策。唯有让沈家真正倒了，才可金蝉脱壳。

　　因此他兵行险招，设计了殿前假意揭露沈家自保一事，实则让沈文山进入狱中远离朝堂视线。

　　唯一风险，便是虞帝最终会如何处置沈家。

　　荣洙一开始并不完全十拿九稳，只是赌虞帝新朝开辟，不敢真正杀沈家。后又探听到荣辞对虞帝的暗示，更有了几分自信。

　　但到了真正殿前作证时，他还是狠狠吓了一跳。

　　章丘竟然死了。

　　好在只是杀鸡儆猴，虞帝并未真的敢对沈家做绝。只是无限期关押外祖罢了，倒也不打紧。

　　章丘......荣洙忽然想起了什么，眯起双眼。

　　章丘乃是世家大族章氏一族的旁支，现今死了一个章丘，虽不痛不痒，到底是打了世家的脸面，父皇日后怕是少不得要安抚章氏一族。

　　“这个章氏一族......看来可为我所用。”荣洙若有所思。

　　联姻的对象，或许可在章氏一族中寻找。

　　荣洙在马车内摇头摆脑，唱起了戏文：“着樊哙明修栈道，俺可暗度陈仓古道，杀他个措手不及也~”

　　/

　　大虞监牢。

　　此处昏暗不见光，关押的都是一些重要囚犯。墙壁潮湿滴水，连带着狱卒那儿的烛火也明灭不定。

　　几个狱卒喝着茶水，暗骂这地方毒虫忒多，咬得人心烦。

　　有一个不知住了多久的牢犯忽然崩溃尖叫，吓了狱卒们一跳。为首的一个狱卒骂了一声，拎起棍子冲进牢房里。

　　不多时，里面的尖叫变为了阵阵惨叫，棍子在空中呼啸的声音传到了外头，直到里面的犯人没了声响，狱卒才啐了一口出来。

　　“啐！鬼叫什么！你当你还是富贵少爷啊？”

　　“爷告诉你，进了这里，爷才是你主子。”

　　几个狱卒哄笑作一团，商量着一会放了衙去哪里喝酒吃肉。

　　沈文山背对着狱卒，他在沉思殿前发生的一切。

　　最初他并未反应过来，只当洙儿真的背刺沈家。可入狱后他细细想来，失了沈家对荣洙并无好处，反而处处受人唾骂。

　　沈文山在官场沉浮数十年，一瞬间就猜出了荣洙真正想做的事。

　　虽然身处大牢，又受了些皮肉之苦。可从全局来说，洙儿是对的。

　　这也许是沈家唯一的机会了。

　　这一刻沈文山内心是十分欣慰的，有这么一个聪慧的孩子，沈家何愁没有未来。

　　“哎，放饭了。”狱卒打开门上的一处小门，不耐烦地敲敲打打。

　　木门被敲得邦邦响，他们以这种声音催促犯人过来，活像乡下喂家畜时的动静。

　　沈文山艰难起身，如今饭菜也要他自己端了。

　　他接过简陋的饭菜，正欲离开。

　　“殿下密信。”眼前的狱卒忽然压着声音说了一句。

　　沈文山与其对视一眼，面不改色地拿着饭菜背对大门而坐。

　　他一边吃一边留意着，果然在糙米中见到一张秘密塞进的纸条。

　　沈文山唯恐狱中生事，特地用身体遮挡住，这才将纸条展开查看。

　　——缓兵之计，外祖安住，助孙谋事。

　　果然。

　　沈文山将这一小片纸吞入腹中，开始筹谋着下一步。

　　既然沈家已退居幕后，许多行动在暗处自然便利许多。

　　沈文山在这不见天日的牢中秘密联络着外界，别看此地污秽低贱，然而正是这样低贱的地方、低贱的人，织成了一张细密的蜘蛛网。

　　沈家虽不在朝堂，却通过这张网掌控着外界的动向，操控着党羽的行动。

　　/

　　接下来的数月间，朝堂上乱做了一锅粥。

　　之前沈家的党羽见到大皇子连自己的亲娘亲外祖都可反咬一口，纷纷担心起自己是否会被大皇子出卖。

　　一时间不少人在朝堂上攻讦大皇子忤逆不孝，天底下竟有子孙检举长辈的。

　　另一部分则是三皇子一党，自然喜闻乐见大皇子一□□的场面。甚至帮着大皇子煽风点火，称大皇子此举是大义灭亲，维持了天家威严。

　　还有的则更为激进，要求彻底清除沈家势力，主张处死沈莹沈文山二人。

　　朝臣们唇枪舌战，乱得就差打起来了。

　　可群臣的混乱虞帝竟然不置可否，与以往的态度不同，这次他似乎有意让舆论发酵。

　　而大皇子本人面对这些流言蜚语也只是沉默着照单全收。

　　“朕。”

　　虞帝洪亮的声音响起，大殿之上霎时安静了下来。

　　“想听听你自己的意见。”

　　虞帝望向荣洙，这是让他自己辩驳。

　　荣洙上前一步，转身面对大臣行了个礼：“诸位！”

　　众大臣一时都视线聚集在上头，等着听这位风云人物会说些什么。

　　“连日来朝中有不少对于我、对于沈家的议论。”

　　“想必列位认为我薄情寡义、忤逆不孝，实在是人品不堪。”

　　“可沈家是承泽天恩才有了今天，若沈家有僭越之处，自然是要受罚的。”

　　他缓缓扫视了一圈群臣，这一眼竟然有着一丝威严。

　　“沈家也好，张家也罢，来日的新贵氏族也都一样，大家都不能越过线去。我们做臣子的，要明白是效忠于谁。”

　　“说的不错。”虞帝出声打断，荣洙立刻回过身作揖，十足顺从的模样。

　　“大皇子秉直发言，品性纯良，他何错之有？”

　　这回虞帝站在了荣洙的这一边，这就是要朝臣明白，荣洙的行为都是他默许的。

　　“沈文山不知分寸，仗着从前的那点功劳就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已在大牢中思过。”

　　“朕不会杀他，是念及最后一丝情分。”

　　“沈家这样的例子，朕希望是最后一个。”

　　“往后若再有这种事出现，朕绝不姑息。”

　　“臣等，谨遵圣意。”群臣俯首叩头。

　　陛下都把这件事盖棺定论了，那自然没有他们再说话的道理。

　　沈家一倒，朝中势力自然要重新匀一匀。之前那些墙头草的、急着与沈家割席的，此时成了尴尬的存在，未来还不知要何去何从。

　　群臣散去，荣洙却没走，他去见了虞帝。

　　“起来吧。”虞帝似乎并不惊讶大皇子的到来。

　　殿前的一番话已让他失了众多党羽，虞帝知道荣洙这是来要补偿了。

　　“今日你做的很好。”虞帝随口夸赞道，“说吧，想要什么。”

　　荣洙的指证与荣现的证据，让虞帝能够顺利地扳倒沈家。所以眼下荣洙只要不是特别过分的要求，虞帝都会应下的。

　　荣洙起了身，走近前来。他思考了一会，缓缓开口道：“儿想成家。”

　　虞帝颇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成家？”

　　在虞帝的眼里，这甚至算不上是一个谈判的条件，他还以为是要个什么官职，什么兵权的。

　　“你不是一向不喜女色吗？”虞帝又垂首批注着奏折，根本没往心里去。

　　“儿臣之前身为兄长，功课处处不如弟弟们，自然没这心思......”荣洙越说越小声。

　　“嗯，”虞帝低着头微微颔首，“那确实是没这个脸想。”

　　他沾了沾墨，在奏折上仔细书写着。

　　半晌过去，虞帝抬头注视着荣洙。

　　“没了？”

　　“啊？”荣洙不解。

　　虞帝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拿着笔戳了戳荣洙：“朕是问你看上哪家姑娘了。”

　　“儿臣......儿臣还没喜欢的。”荣洙直言直语。

　　“那你来找朕做什么？”虞帝似乎对这个木头儿子十分无语。

　　“儿臣是为将来的自己求个恩典，希望父皇准许儿臣自己选择妻子。”荣洙跪地。

　　“朕又没说不依你，怎么动不动就下跪，起来！”虞帝虚空一抬手，示意他起身。

　　“谢父皇！”荣洙欣喜地答谢。

　　“只要在法理之内，朕准你自己选择。”虞帝拍了怕荣洙的肩膀，“你也该成家了。”

　　“只是眼下......”虞帝的眼神忽然飘向窗外的天，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眼下皇后的孝期也未过，你若有喜欢的，三年之后朕亲自给你赐婚。”

　　一桩婚姻而已，换得可太划算了。

　　荣洙如愿以偿地走出了皇宫。

　　眼下他还没选择好哪家的世家女，好在孝期也无法成婚，他还有足够时间来考虑。

　　他刚出宫门，发现小厮迟瑟正一脸为难地看着自己。

　　“殿下......”迟瑟几次张口，又欲言又止。

　　“说。”荣洙皱起眉头，怎么跟了他这么久做事还这么扭捏。

　　“我说了您别生气，刚才街头巷尾在传小报，小的也被塞了一份。”迟瑟犹豫地递给荣洙看。

　　荣洙拿过一看。

　　孝为百行首，诗书不胜录。富贵与贫贱，俱可追芳躅。

　　若不尽孝道，何以分人畜。我今述俚言，为汝效忠告。

　　荣洙看了不自觉地捏紧双拳，作者洋洋洒洒骂得极为难听，可仅这几句还嫌不够解气似的，又补了几句。

　　勿以不孝首，枉戴人间屋;勿以不孝身，枉着人间服。

　　勿以不孝口，枉食人间谷。天地虽广大，难容忤逆族。

　　这不是摆明了在指名道姓骂他吗？荣洙气极反笑，将小报啪地拍在迟瑟身上。

　　“去给我查。”

　　完了，主子这是真生气了，迟瑟咽了咽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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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考资料
　　1.（元）无名氏《暗渡陈仓》第二折：“着樊哙明修栈道，俺可暗度陈仓古道。这楚兵不知是智，必然排兵在栈道把守。俺往陈仓古道抄截，杀他个措手不及也。”
　　2.（清）王中书《劝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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