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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险(下)
2.
已是次日的清晨。奈费勒搁下笔,安抚着尖叫的鹦哥。对外告病近半月,不便回主宅,索性派人接了鸟儿回来,在这偏远别墅办公。他梳理了片刻翠绿的羽毛,开了口。
“小家伙容易激动,继续吧,阿迪尔。”
“好的大人,”侍立桌前汇报的阿迪尔摊开了一本羊皮册子,“这是在奴隶市场附近巡查时,线人提供的一本账册,与您手里的那本笔记相合——
新月——借:鲜薄荷·肆奥卡,盐渍牛腱肉·叁奥卡,未熟无花果·伍德拉克马;贷:鲜薄荷·壹奥卡,盐渍牛腱肉·贰奥卡。
满月——借:岩蜂蜜·陆奥卡;贷:岩蜂蜜·叁奥卡,鲜薄荷·贰奥卡,未熟无花果·伍德拉克马。
残晦——借:沙棘果油·捌奥卡;贷:盐渍牛腱肉·壹奥卡。 ”
“是明显的私奴贩卖术语,大人。”女侍卫的声音冷了几分,“就像您当年赎下我,他们给我的代号是牛乳。壹奥卡便是五个人。”
而他曾经的代号是白奶酪。奈费勒半阖着眼,思绪又飘回了过去。这是一个战火中催生的帝国,奴隶制根深蒂固,奴隶贩卖更是经济的一大支柱。而问题就出在这里。对常人而言,尤其是权贵,这本就是一个上得台面的买卖,每一个奴隶都被登记造册,国内不论如何流通,说到底都是苏丹的财产,不需要如此遮遮掩掩。使用代号,只能说明来源不正。如同偷猎、走私一般。
阿卜德啊,阿卜德。
“‘薄荷’可能来自平原,‘牛腱肉’也许指代草原,核实这些代号的来历,监视其流通,随时汇报,”奈费勒下达了指令,“这背后必牵扯甚广,你们行动要小心。”
“大人,那阿尔图呢?”女侍卫发问,“他家产的腰带出现在这贸易链条上,他可能比我们想得要更危险。”
“……阿尔图家不蓄奴。”奈费勒沉默片刻,才道,“不过是个看不住家院的蠢货而已,不必理会那小丑。”
“明白了大人,”阿迪尔合上账册,交给一旁的侍卫,“说起来…大人,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虽说那位势力庞大,但我总觉得最近的行动过于顺利。我只是在黑市走了一圈,制服都没有穿,便有人主动投案当污点证人。那叛徒的罪证也是,天上掉下来一般,就精准锁定了。”
“你害怕有诈。”奈费勒沉吟一声,“无需担心。我们永远不是一个人在行动。”
青年官吏一旁称是。女侍卫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她开门走出去,与门外的仆人交谈了片刻,又返回了房间。
“大人,有一女孩儿站在院外,说她的猫溜进了宅邸。”
奈费勒愣了片刻,忽然笑了一声。倒看愣了一旁的两人。
“带那孩子去会客室,今天便到这里吧。”
那是个文静的姑娘,眼神平淡而拘谨。她手里提着一个野餐用的篮子,似有些无处安放。直到奈费勒嘱托仆人去院子里找猫,她才舒了口气。
“奈费勒大人快尝尝。”待旁人离去,鲁梅拉才一脱方才的疏离,熟稔地将篮子摆在桌上,将食物摊开,“今天是开心果蜜饼和酸樱桃汁。叔父说您胃口不好,只有开心果能让您多吃一些。酸樱桃开胃,也好解甜腻,我便央哈比卜叔叔鲜榨了些。”
“他自己不来,倒教你一孩子日日跑这荒郊野岭,也是放心。”奈费勒摇了摇头,示意鲁梅拉坐在自己身边,他捻了一块蜜饼品尝,清甜的味道在齿间绽放,很难不让人嘴角上扬,“很好吃,谢谢你,也谢谢他。”
“叔父太忙了,如果可以,他定不会将探望您的任务交给我,”鲁梅拉笑了笑,“只是我最近看完了书店的书,无事可做,叔父便要我来找您,他说,您是他见过最渊博的人。”
蜜饼的甜味顺着食道向下,搅得他心口发烫,不由得让他想起那个晚上。
他们进一步升级了盟誓,还约定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奈费勒借告病暂时退出视线,换阿尔图在明处周旋,更借奈布哈尼逛窑子的行为解决了男妓出街的隐患。这本是极正常、高效的盟友互动,代表着一种高度的政治互信,可是……偏偏多了一个吻。
只是额头蜻蜓点水的一下,便能搅得他心绪不宁。当然,他当然是醒着的。怎会有人在面对这样一份意想不到,却又灼热非常的情感视而不见?更何况,那眼底汹涌的热意,那属于星光的温度,全部洒向了他一个人。
不需要言语说明,他明确地感受到,自己收到了那来自政敌,盟友,乃至……那颗独一无二的星星的爱。
这是合法理的吗?这是合时宜的吗?这是理智的吗?奈费勒习惯性地开始质疑,谏官与监察的职责令他对一切都持谨慎的态度,尤其是计划之外的事情,可是……
他却无从证实它的虚伪。
谁会真的能懂他头痛背后的真相呢。谁又能白日在宰相势力内部周旋,晚上又攀上他的窗户,只因担心自己不好好休息,特意带来宵夜还有按摩的精油?
“阿卜德真的好难搞,他今天又要我干这干那……”
奈费勒上周被这夜来客扣下纸笔,拖到榻上按太阳穴的时候,总能听见这种叹息。
“难做就不要时常来我这儿了,那么多视线盯着你。”
“那怎么能成?”阿尔图竟开始生气,“你能照顾好自己吗?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还想熬通宵?我可警告你啊,你的头疼还没好,同时我没有脑子,所以你的大脑是公共财产,大伙还指望着你干大事儿呢,你把自己熬坏了我找谁赔去?更何况……”
“看着你难受,我也难受,”他把脑袋搁在奈费勒的前额上,“看到你好好的我才放心。”
奈费勒已经无心再听阿尔图后续的什么诸如他对他多出来的那一套记忆有些头绪了,整理好后会告诉他之类的话。他只是看着那双眼睛,尝着那不带重样的糕点,感受着太阳穴恰到好处的揉按,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意识到自己完蛋了。
他开始习惯这样的夜晚,甚至期待那个攀上他窗台的身影。也不是专门为了什么,只是坐在一起谈话。就像前几日那般,奈费勒备好了薄荷茶,边看书边等着他,阿尔图也不负期望地踩着月光攀登而上,往桌上放了一匣曲奇。他们就着茶点,谈论起苏丹卡的事情。阿尔图说他家族的年轻人救了一位寡妇,而手头的征服卡恰可用于捣毁那些袭击者的巢穴,于是又可多活七日。
这样的日子,自他告病在家,他过了七天。明明是风云诡谲的时代,他看着阿尔图永远精神的面貌,听着对方对未来规划的侃侃而谈,没由来得感到舒畅,好像那些倒计时都不再具有威慑,好似如影随形的血腥都不再浓重。他只是看着他,听着他说话,就有了无穷的力量。
直到七天之前。阿尔图再次踏着月色翻入他的窗棂时,他已等得有些困了,在椅子上打起了盹儿,直到他感觉好像有什么人把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他才发现眼前有个人已站了许久。
“怎么不叫醒我。”
“只是想看看你,一不小心入神了。”阿尔图的声音很轻,“能睡着是好事,不该等我的。”
奈费勒摇了摇头,示意他坐下。
“怎么今日这么晚。”
“在做些准备,”阿尔图斟酌了一下,“我明天可能要出一趟远门。”
一瞬间奈费勒脑子里飞过无数种可能,完全清醒了过来,但他都没有说出口。
“哦,”他半阖着眼,“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你都不问下我去哪里、去多久、会不会跑路吗,”阿尔图凑到他边上开始抱怨,“明天开始就是我哥代替我上朝了哦?没有人来送小饼干了哦?也没有按摩服务了哦?”
“啧,说话就说话,别凑这么近。”奈费勒皱了皱眉,把脸侧到一边,“多亏你照拂,我的头已经不疼了,也没有废物到没了你就走不动道的地步。”
一阵罕见的沉默。奈费勒刺人刺惯了,这会儿后知后觉地有些心慌,他转过头,看见了一双委屈的眼睛。
“但是我一天看不到你就会走不动道,”阿尔图轻轻地说,“我会很想你。”
奈费勒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鲁梅拉把整个书店搬空了,给她外出淘书的时候,发现了两本游记,”阿尔图把脑袋搁在奈费勒的颈窝,贪婪地嗅着他颈间的薄荷香,“可能与军队与你另一套记忆有关,大概会出去七天,和哲巴尔一起。”
可能是喝了酒,阿尔图的胸膛滚烫,但怀抱与那晚一样,并无禁锢之意。奈费勒听着他在耳边絮叨要记得吃饭,记得睡觉,量力而行,别累坏了身子,等他回来发现自己比现在瘦就死定了云云。奈费勒忽然想,就算他又把自己熬瘦了又怎样呢?这个人连拥抱都不敢收紧……
于是他主动收紧了怀抱。感到那坚实的臂膀有一瞬的僵硬,奈费勒的声音染上了一丝笑意。
“我知道了,”他说,“等你回来。”
这一等果然就是七天。每天他都看着窗外的夜色,心里竟有些空落。没有人打扰的夜晚静谧非常,但少了按摩这个环节,入睡竟变得有些困难。左右无眠,索性起来伏案勾画。几日过去,竟是完成了一幅补血草的细密画小像。
可以做成护符。他想。
但佩戴的人又什么时候能回来?
“驿站有消息传来,说是昨日近黄昏时分,在郊外见到二位大人的帐篷,”鲁梅拉的声音将奈费勒从回忆里拉回来,“不出意外,叔父今晚就回来了。”
奈费勒转头看向女孩儿,为自己的出神感到一丝抱歉。而鲁梅拉的细心与体贴,也让他把注意力拉回了女孩儿身上。
这实在是一位……神奇的姑娘。奈费勒头一次注意到她,是阿尔图说那本《虚伪的自由》正是由她递出的时候。是什么能让这位姑娘做出这样的举动?仅仅只是巧合?奈费勒不认为世上存在真实的巧合,事物背后必有其关联。但每当奈费勒旁敲侧击地试探女孩儿与另一套记忆的关联,对方清澈的眼神明晃晃地写着不知情。
也许是不到时候。他想。其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那一套记忆究竟是什么,更何况它也并不完整。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也许得等到自己首先厘清了其中的关窍,答案才会浮现。于是他也没有过于纠结,而是回到了姑娘本身。
很少有人能对书产生如此之大的渴慕,以至于把书店搬空,令书店老板不得不四处淘书。而她的知识转化能力也高得吓人。这小女孩儿头一次来的时候,奈费勒无法相信哪个大人能放心孩子一个人穿过黑街到他这里。但当这女孩儿给他当场展示了一套剑术,还把他打横抱起从座椅抱至沙发,他问她这都是怎么练的,她说看书学的时候,这么多年来他头一次感到大脑皮层被抚平了。
但怎么不是一种学以致用,知行合一呢?他想。年轻的一代确实需要这样的人才。
“我觉得读书可以改变命运,”他曾听过女孩儿这么说,“我就是在书店门口找叔父借了书,才被他收养的。”
在结盟之前,他确实对阿尔图的人品持保留态度。但收养孤女,还帮她搬空书店这种事情,也证实了其人品过硬。
“我还问过叔父,为什么书中故事多为伟大之事,鲜少有关普通人……”鲁梅拉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辉,“他说是写书人偏狭,眼过云端。我们应当拾起笔,自己书写自己的故事。”
啊,是了。就是这个。少女眼中闪烁的光辉,何尝不是那夜夜光顾自己窗棂的星光,何尝不是那句句秉烛而谈的夜话。初步锁定那清流队伍中的叛徒时,他曾有一瞬的疲惫。人是已经关了起来,可关于普通人、穷人,乃至当代年轻人的思考与忧虑占满了他的头脑。他们到底需要什么,在这洪流中又该怎么办。阿尔图也在一旁沉思,过了几天,他带来了许多不同视角的答案。贵人说穷人是彰显贵人善良的坐标,只需贵人的施舍;祭司说他们需要信仰;平民说他们需要钱;追随者们说,需要帮助他们的母亲,提高他们的地位,需要掠夺,需要被压榨而解脱,需要一技之长……
但最后,他把鲁梅拉带了过来。
“我认为他们需要一个能自己书写命运而非被裹挟的机会,”他说,“这里就有个好苗子。”
那一刻,他觉得他们应该建一个苗圃。
“如果将来,我们有机会办一所学校,”奈费勒看着这位自阿尔图走后日日探望自己的姑娘,突然问道,“你愿意来做老师吗?把你所看过的书,学到过的知识播撒出去。”
“我正在为此做准备,”鲁梅拉的眼睛晶亮,“叔父用征服卡帮助的那位贵妇人,她的儿子扎齐伊因崇拜而把叔父视作老师,叔父现在让我带着他,在书店学习。”
“哪怕是贵族的孩子也需要向你学习,”奈费勒笑了笑,“做得很好。”
鲁梅拉也笑了,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大人,猫找到了。”
一只通体雪白的猫被仆人抱了进来,那猫儿看见鲁梅拉便窜进了她的怀里,却朝着奈费勒喵喵直叫。奈费勒抚摸着它的下巴,惹得猫儿一阵呼噜。
“贝姬夫人很喜欢您,”鲁梅拉说,“我该走了,大人,谢谢您帮我找猫。”
少女离去后,别墅又陷入了静谧。奈费勒重新伏案工作至入夜,除了按照约定按时出来吃饭,没有再出过房门一步。他在期待着,期待着那个身影打破夜的寂静,把久违的安眠还给他。但直到他完成了所有积压的工作,薄荷茶凉了又温,甚至还把那画着补血草的小像填了颜色,也没有见到那个翻窗必先踏右脚的影子光临他的窗户。一阵强烈的不安感席卷了他。他心神不宁地在房内踱步,直到鹦哥突然冲着窗外叫了一声:
“淫贼!淫贼!”
奈费勒离开趴上窗子往下望去,这一眼差点令他停止呼吸。
那个熟悉的宝蓝色袍子正倒在别墅的墙根,昏迷不醒的主人嘴唇翕动,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奈费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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